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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於是,她意志力薄弱地屈服了:「韓霄」聲音輕得像是在嘆息。

  下一刻,她已被鐵般的手臂納入一具堅實溫暖的懷中,緊緊地被摟住。

  她低呼,雙手只來得及抓住他肩膀,卻無力抗拒兩人身體不合宜的緊貼。

  「你為什麼要來?」

  在酒氣的散發下,他過度低沉的聲音隱含著模糊的哽咽。緊摟住她不是為了侵犯,而是為了吸取她身體所有的溫柔來慰藉他無所依的心。過往的滄桑如潮水般湧來,在這樣孤寂的夜,他只是一片疲憊的孤舟,渴求棲息的港灣——

  是她!但——為什麼竟是她?

  雲淨初輕輕撫著他頸後,明白他的問話不需要她的回答;與其說他在問她,還不如說他是在問他自己。

  這樣卓爾不凡的男子,在強悍的表相下,為什麼蘊含的竟是一顆千瘡百孔的心?而他又驕傲得讓人問不得、慰不得。這種深沉的男子,也不是她承受得起的;她在無力照顧好自己之餘,哪來的堅強去慰藉這樣難以捉摸的男子?可是,情難自禁的心,卻執意叛逆,不聽從理性的警告到底,仍是陷入了。

  怎麼辦才好呢?

  時間彷彿過了永恆。待她回過神時,卻發現他的重量漸漸壓來,而他不穩的鼻息也成了規律的輕淺;他在她懷中安憩而眠了——

  她的心湧上深深的溫柔,從未感覺到自己有能力去安撫一個人。他在她肩上沉睡了。是酒催他入眠?抑或是多年的疲憊一下子湧上,讓他無力抗拒,在此冗長的休息,以這一睡洗褪曾有的苦澀?

  都好,只要他安詳地睡了就好。

  小心地將他頭移到躺椅上,幸而他早與她共坐在上頭,教她無須太費力。將他的腿也放上去之後,她又坐了下來,一雙小手輕輕碰到他棲在腹上的手掌,忍不住握了下,細細地描繪他每一根手指,最後在掌心發現厚繭,便停留在上頭,靜悄悄地摩挲著。

  輕輕一歎,這是風滌塵的居處,她披著風滌塵的斗篷,身邊伴著風滌塵的兒子。怎麼樣的暗夜呀,她竟不顧禮教地坐在此屋中,為著一個不會是她丈夫的男子憂傷心疼。可是,在這難得的一刻,她卻衷心感謝風滌塵生了韓霄,即使他的歸來大大攪動她心,亂了這一切,但是,愛他呀——愛這個令她受傷、令她害怕,也令地無措又心疼的男人。

  欺騙人容易,就是不能自欺。

  但,即使今日她不是表哥的未婚妻,只是個沒有婚約的女子,她斷然也不敢奢想會成為他的妻。人不能自欺,她根本配不上這樣偉岸的男子。而她的存在只會拖累他人。韓霄值得最美好的女子為伴;而她是個必須一輩子在黑暗中掙扎的失明人,只能選擇最安全,也最不傷人的路去走,她其實沒有多少選擇的。

  她想,韓霄對她產生的若有似無的情愫,是因為多年離去,乍然歸來的激盪,需要有地方來宣洩;而她,就是他唯一抓住的人了。相信展現這種脆弱,他自己也難以相信吧?

  黑暗與酒,容易使人卸下偽裝,面對自己最脆弱的一環,尤其在他亡母的地方,情感的湧現更為真實吧?

  風滌塵呀,倘若你的幽魂尚在此依戀不去,那就好好撫慰你這飽經風霜、滿心苦澀的獨生子吧——

  雲淨初將披風解下,蓋上他,忍住失落的淚意,在歎歎中,緩緩走出宅子。

  在跨過門檻時,一陣溫暖的輕風拂身而過,往門內吹去,吹動她絲發;不知起於什麼動念,她緩緩轉身,知道她心所繫的方向正傳來滿足而深沉的鼻息,站定了好一會,才再將門關上,在殘月中緩緩離去。

  願你好夢,韓霄。

  §第四章

  自韓霄回來後,踏月山莊內的波濤暗湧,韓霽不是無所覺,但因為生意繁忙,無暇去深究內情,也因對兄長有著絕對的信賴與崇敬,知道種種不和諧的氣氛終究會調適安好,所以他反倒一身坦然,靜看情勢發展的轉變,而沒有他母親那般憂心忡忡。

  今日,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天,原本打算與大哥商討婚禮事宜,但大哥與朱大哥卻出外去了,他便轉而來到表妹的院落。

  表妹由琴聲中傳出的些許抑鬱,倒是令心細的他詫異了,向來他這表妹雖不能說天天笑顏常開,但少欲少求的心性令她心情一向持平,不說愁也不輕喜,淡淡而縹緲,連琴聲也難以彈出思緒起伏。

  從雲淨初的表現,才讓韓霽稍稍去深思大哥回家對宅子中的影響也許不若他想像中的不值憂心。然後他又想起上回韓霄初見雲淨初時的奇特表情,與雲淨初的慌亂——這之間,有什麼事是他必須小心斟酌,並且細思量的?

  連彈了數首詠春的曲子,雲淨初有些疲倦地稍作休息。接過碧映端來的茶,連啜了幾口,才笑問:「表哥,今兒個怎有此閒工夫到我這兒做客呢?」

  「沉浸多日於銅臭之中,總得覷個空,好生讓表妹的天籟之音洗滌去找滿身市儈氣,免得面目可憎嚇煞人。」他端起茶杯,環視探春亭的四方,嬌媚的百花競放,春蝶悠遊其中,又有天籟樂音,美人如畫,再如何心煩氣躁的人來了此地,都會忘了世俗事,樂不思蜀吧?

  他揮手要丫鬟們退下,碧映即領著四名丫頭退回宅子內。他才道:「天氣暖了,家中氣氛卻相當詭譎,表妹你有何高見?」

  「我一介婦孺,深居簡出,見識有限,哪能提供什麼卓見?」她低著頭,一隻手有意無意地輕撥琴弦,想掩飾心虛,卻讓肢體語言洩露出更多的欲蓋彌彰。

  「淨初,有一些變遷,是無法避免的。而情勢怎麼走,我們的日子就該怎麼過,最重要的,是做出對大家最好的安排,而不要有所遺憾,活在追悔之中。」

  她不肯抬頭,低聲道:「我不明白表哥的意思。」

  「淨初,問問你自己的心,嫁我如果會令你有一絲難過與遲疑,那就勇敢地去找出個中原由。如果不是心情低落到某一程度,為何你的琴音會帶著輕愁?別說相處八年,互知甚詳,在血濃於水上頭,為兄怎會瞧不出你的愁懷?我是要你快樂的,淨初。」他手掌輕握住她撥弦的手。

  表哥的手是軟的,唯一的薄繭來自指縫,長期握筆而形成。這隻手將伴她一生,給她一輩子安適無虞的生活;但有了韓霄做比較之後,她才明白,表哥給她的任何安全感,皆是兄妹之情,非關男女之愛。可是,並不是人人都能所願得償呀,她何能獨厚?大妄想了。

  「你怎麼會認為我不快樂呢?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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