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席絹作品集 > 紅袖招 | 上頁 下頁


  「你會不知道?」霍逐陽露出罕見的笑意。在劉若謙的低咒聲中瀟灑告退。

  直到劉若謙由自憐中回神,才發現霍逐陽撇下他跑了。沒義氣的傢伙!想必是找好玩的去了。此刻他多想尾隨而去,直覺告訴他這是一探義弟絕口不提過往的好機會。臨安城——說是要來找未婚妻,不如說是為了父親的另一項託付——幫逐陽解開心結,過回正常的日子。

  只是沒料到「未婚妻」當真在眼前。現下該怎麼辦才好?唉——

  ***

  夏夜,適合賞月乘涼。

  月上中天,輝映著地面上飲茶作樂的人們興致正發。

  傅岩逍向來是個很懂得享樂的人。喜歡賺錢與花錢,喜歡春花秋月,一景一色。曾為桂林山水傾倒,在黃山巔淚滿衣襟,在大漠裡詠歎天神造物的神奇;也愛繁華市景、悠閒的居家生活,因此每年有七個月南奔北走,五個月待在臨安是最恰當的安排。

  今兒個月色正好,興致大發的傅岩逍招來妻妾與身分高的管理級僕傭,以及向來少出大門的刺史大人之子趙思堯共樂,並教唱著「敦煌曲子詞」。

  趙思堯瞧見傅岩逍眼中灼亮的神采,笑斥道:「先別說!讓我猜猜,你可別又是學了些俗鄙的曲子回來嚇人。」

  「趙兄,客氣了,小弟怎敢再次冒犯貴耳。如伯父所言,您的聖賢書尚未讀齊,實不宜玩樂過甚。小弟出身市井,別的沒有,專事鑽營地方小曲玩樂而已,還勞兄台捂住貴耳,切莫有些許沾汙。」傅岩逍斜睨過去一眼。想充道貌岸然狀只好損失耳福了。剛正不阿的刺史大人向來制止兒子聽聞任何不正經的文章詞令。

  趙思堯打商量道:「老弟,先說說待會你要唱的內容是什麼吧,看你的眼色,必定是有趣至極。」

  「來自市井的有趣必然摻了一些俗鄙。我學了一曲『南歌子』,是夫妻對唱的曲子,敘述丈夫出遠門後回來,懷疑妻子不貞,便質問了起來。然後應對著第二曲由妻子羞怒交加的駁斥,最後言歸於好的落款。當時我在敦煌看了這雜劇,真正是歎為觀止。對不對?仇岩?」他還拖著一邊安靜喝茶的仇岩回應。

  「是的。」以啞巴為師法對象的人被敲出了今天第一句話。

  「要不要聽我唱呀?趙公子。」吊人胃口吊得大開,哪怕對方仍掙扎在剛正嚴明的家訓之中!

  「要。」趙思堯咳了兩聲,順過氣後用力回應。不讓一邊跟來的家丁服侍,疲弱的身軀被高揚的興致支撐著,哪怕明日回去得臥病兩天。

  傅岩逍細看好友蒼白的臉色,決定滿足他的要求;他是趙思堯二十五年生命中唯一的視窗,引領著他神往於無緣窺見的天地。

  清了下喉嚨,在女眷們也興致勃勃的洗耳恭聽下,傅岩逍以清亮的音色唱了出來——

  「斜倚朱簾立,情事其誰親?分明面上指痕新!
  羅帶同心誰綰?甚人踏破裙?
  蟬鬢因何亂?金釵為甚分?紅妝垂淚憶何君?
  分明殿前實說,莫沉吟!」

  唱完了丈夫的曲,再以尖細的音色唱出委婉的妻子回應部分——

  「自從君去後,無心戀別人,夢中面上指痕新。
  羅帶同心自綰,被猻兒,踏破裙。
  蟬鬢朱簾亂,金釵舊股份,紅妝垂淚哭郎君。
  信是南山松柏,無心戀別人。」

  拍掌聲在暗夜裡熱鬧響起,傅岩逍拱手作揖,沒有立即坐下,接過仇岩送來的茶一飲而盡,眼光掃過有話欲言的趙思堯、也想站起來唱曲兒的封梅殊,以及——突然失了玩樂興致的貝凝嫣。

  怎麼了?他暗暗記住待會私下要問她一問。

  「老弟,一首曲子首尾兩見『無心戀別人』不免失了色些許。不若丈夫戲分的精采。」趙思堯這輩子唯一被允許做的事就是讀書作學問,當然可以立即找出問題來與傅岩逍鬥嘴消遣一番。

  「以拙為巧好過華詞對仗。這表示一再強調、信誓旦旦啦!你這種不識情味的書呆那裡懂得。呼應著丈夫的咄咄逼人,妻子的委屈婉約正好以水克火不是?」

  這廂辯駁得正熱鬧,渾然不覺大夫人貝凝嫣已悄然退出亭子,往花徑幽處獨行而去。

  如今平靜的生活,在四、五年前幾乎是種夢想。有多少摧心斷腸的夜裡,她總是懷著一絲冀望,也許某一天會有一人將她救出無邊的苦海中。

  那人是出現了,但不是「他」。

  她該懷著所剩無幾的信念去盼那個據聞已死去的人再度活生生站在她眼前嗎?她的年華就要這樣子老去了,在追悼的每一日中耗去生命與一切——

  岩逍對她非常的好,並盡其所能要令她快樂,但她的快樂早已埋葬在過往,每一次的歡笑都在終止時浮上更濃重的傷痛與寂寞。

  她好努力、好努力要學著岩逍、仇岩、織豔,乃至於新朋友梅殊一般拋去過往,活出自信勇敢的未來。每一個人都有他傷心的往事,但卻只有她拋不開,融不入快樂的新生活中。

  她不敢告訴岩逍:當大家愈歡暢,其實她愈寂寞。

  這種日子不是不好,家裡以往不曾有這番光景,她是喜歡大夥齊心同力對抗外來攻詰、互相扶持的;但在芳心幽處,有著洞開的一口空虛,不是熱鬧可以填滿。

  一株曇花緩緩綻放,與她淚眼相對。夜露滴落塵土,她再也忍不住淚意,任其暢快奔流。

  總是不由自主踏上每一吋共走過的土地,追尋不會再現的記憶。

  十三、四歲時,他倆傻呼呼的坐在這株曇花前,非要等花開不可。結果花不曾開,倒讓兩人被夜露染成風寒。她三天下不了榻,而他卻抱病堅持要守著花開。在第二天夜裡,他由窗子爬入,雙手捧著盛開的曇花叫醒她看。

  後來他病了十天,她堅持要看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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