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席絹 > 紅袖招 | 上頁 下頁


  拍掌聲在暗夜裏熱鬧響起,傅岩逍拱手作揖,沒有立即坐下,接過仇巖送來的茶一飲而盡,眼光掃過有話欲言的趙思堯、也想站起來唱曲兒的封梅殊,以及——突然失了玩樂興致的貝凝嫣。

  怎麼了?他暗暗記住待會私下要問她一問。

  「老弟,一首曲子首尾兩見『無心戀別人』不免失了色些許。不若丈夫戲分的精采。」趙思堯這輩子唯一被允許做的事就是讀書作學問,當然可以立即找出問題來與傅岩逍鬥嘴消遣一番。

  「以拙為巧好過華詞對仗。這表示一再強調、信誓旦旦啦!你這種不識情味的書呆那裏懂得。呼應著丈夫的咄咄逼人,妻子的委屈婉約正好以水剋火不是?」

  這廂辯駁得正熱鬧,渾然不覺大夫人貝凝嫣已悄然退出亭子,往花徑幽處獨行而去。

  如今平靜的生活,在四、五年前幾乎是種夢想。有多少摧心斷腸的夜裏,她總是懷著一絲冀望,也許某一天會有一人將她救出無邊的苦海中。

  那人是出現了,但不是「他」。

  她該懷著所剩無幾的信念去盼那個據聞已死去的人再度活生生站在她眼前嗎?她的年華就要這樣子老去了,在追悼的每一日中耗去生命與一切——

  岩逍對她非常的好,並盡其所能要令她快樂,但她的快樂早已埋葬在過往,每一次的歡笑都在終止時浮上更濃重的傷痛與寂寞。

  她好努力、好努力要學著岩逍、仇巖、織豔,乃至於新朋友梅殊一般拋去過往,活出自信勇敢的未來。每一個人都有他傷心的往事,但卻只有她拋不開,融不入快樂的新生活中。

  她不敢告訴岩逍:當大家愈歡暢,其實她愈寂寞。

  這種日子不是不好,家裏以往不曾有這番光景,她是喜歡大夥齊心同力對抗外來攻詰、互相扶持的;但在芳心幽處,有著洞開的一口空虛,不是熱鬧可以填滿。

  一株曇花緩緩綻放,與她淚眼相對。夜露滴落塵土,她再也忍不住淚意,任其暢快奔流。

  總是不由自主踏上每一吋共走過的土地,追尋不會再現的記憶。

  十三、四歲時,他倆傻呼呼的坐在這株曇花前,非要等花開不可。結果花不曾開,倒讓兩人被夜露染成風寒。她三天下不了榻,而他卻抱病堅持要守著花開。在第二天夜裏,他由窗子爬入,雙手捧著盛開的曇花叫醒她看。

  後來他病了十天,她堅持要看顧他。

  「未婚夫妻」的字眼,在那時才由表面上的意思明確了起來。兩顆情初動的心由此開啟。她看著他,不再是看著兄長,而是未來良人;他看著她,也不再是一起玩兒的小妹子,而是未來娘子了。

  要不是——要不是爹娘的突然身亡,舉家亂成一團,什麼事皆出了差錯,每個人的嘴臉也變得猙獰——一切都出了錯,祥和的天地毫無預兆崩落在腳下——!

  她該是「他」的妻的!

  要不是他在迎娶途中遭到狼群攻擊,迎親隊伍無一人生還,他們該是夫妻的!

  「惡狼山」殘肢斷臂的血腥場面至今憶來仍教人作嘔。她甚至拼不全那一隻手、那一截足該是「他」的!

  舅母說她生來帶剋,最好嫁她那位遊手好閒的兒子為妻;叔父那邊亦無一絲溫情,逼著她嫁給癡愚的姻親。

  當她最需要「他」時,他卻死了。

  是她生來帶剋嗎?爹娘、未婚夫,全在一夕之間由她眼前消失。沒有人可以讓她倚靠,而她則日日夜夜被自厭自責所啃噬。

  她恨他!可是她也想他想得怨與愛交織。

  多想拋下一切追到黃泉地府,問他何忍丟下她一人?為什麼不帶她一同走?他說過要同生共死的呀!

  趴在花台上,嗚咽著模糊不清的聲音,若有人仔細聆辨,不難猜出她重複叫著兩個字——逐陽。

  花徑最深處,一抹嘆息被夏蟬蓋過,一雙狂猛的眼卻怎麼也掩不住其中的渴慕與憔悴。

  落入塵土的淚,也流入了他脹痛欲裂的胸口。

  暗處,又傳來心碎的嘆息。

  ***

  若非真正眼見到貌美如女子的趙思堯果真是男兒身,劉若謙差不多要以為他是女扮男裝的了。以前他也治療過俊美男子如拜弟齊天磊,以為男生女相不過如此了,如今才知道仍有真正美人之流。這臨安城真不得了,美佳人與美男子充斥。

  開了幾帖舒筋活血的補藥讓長年病弱的趙公子恢復更好的氣力,幾日下來,劉若謙一如以往,成了病人家中的座上賓。不必抬出「閻王避」的名號,刺史大人唯才是用、禮遇至極。

  每日晨間起榻後以熱藥草沐浴浸泡,待疏通全身血路後授予內功心法以氣馭血循十二周天。對趙公子的身體強健有大大的好處。

  此時正做完今日的早課,一邊的佣僕忙著過來服侍少爺穿衣禦寒,補湯補食已擺了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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