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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唐姑姑總算是弄清楚金寶生的目的了。有點失望地嗤笑出聲:「我才在想要不要對你另眼相看呢,馬上就失望了。你想學我出宮代為採買物品、代為販售宮人寄賣的繡品鞋子的那套本事是嗎?你以為這是學了就會的?你以為那十來個成日圍著我轉的小宮女打的是什麼主意?不就是希望在日後獨當一面,做我現在做的事嗎?真要收徒,也不會收你這個與我沒半點千系,既無親又無故的人,你趁早打消這念頭吧!」

  「唐姑姑,您的本事,小的向來敬佩,自然是想多多學習的,但從來不敢奢望成為您的學徒——」

  「你說的話跟你表現出來的行為,還真是兩回事啊。」唐姑姑雙臂環胸,冷笑道。」你是變得聰明了,但這樣的滑頭,對你沒有好處,你還是做回以前那個金寶生好些,至少可保你一生平安。」

  金寶生歎了口氣,很誠懇地望著她道:「唐姑姑,我怎敢妄想您收我當徒弟呢?我今年二十三歲了,進宮十幾年來,在宮人評等上沒有一次是能入得了眼的,所以一點意外也不會有的,我將會在二十五歲那年被放出宮,再怎麼樣,也沒有那個榮幸得您青眼收為徒弟的。想想離出宮的時間也不過剩下兩年而已了,宮外的日子比在宮內艱難幹萬倍。也許姑姑您覺得我這樣要小聰明顯得滑頭不討喜,您為了我好,才要我安分守己、腳踏實地做自己的本分即可,別妄作那些發財美夢,將自己給毀了。您的苦心我瞭解,也感激在心,但您也知道,我現在這樣,都是在上巳節那天轉變來的。我清楚知道,我已經是沒有家的人了,若我身上有錢,我就有家;要是沒有錢,就只是個孤女罷了。」

  說之以理、動之以情,挑動起感同身受的情緒。表情口氣皆是前所未有的誠懇,足以讓最鐵石心腸的人在一瞬間心口不由自主地柔軟了下,那就有機可趁了。

  在這個現實殘酷的深宮中浮沉,每個人都不容易,自然也早就練出了對別人困難處境的漠視麻木。金寶生自然知道在非親非故的情況下,沒有人應該幫她,或給她任何方便——在她本身毫無利用價值又一毛錢都付不出來的情況下。

  她也不需要唐姑姑突然良心大發,從此對她另眼相待。此刻她說了這麼多煽情的話,要的,也不過是唐姑姑幾秒鐘的心軟,無法堅決地拒絕她跟隨在一旁的要求罷了。

  果然——

  「你……唉!也是不容易的。」口氣軟了些、真誠了些,畢竟是同命相憐……一時物傷其類了起來。就算是鱷魚也要流下一滴感傷的淚水。

  「謝謝姑姑,您真是個大善人!能有一段時間跟隨在您身邊伺候,是小的這輩子最大的福分。小的一定會盡心盡力,絕對不教您失望的!」金寶生精准地把握住了這一刻,將唐姑姑不具備任何承諾性質的安慰語句,解讀成她需要的結果,於是得到她想要的了。

  當然,唐姑姑不是個吃素的。能夠爬上主管位置的宮人,哪個沒陰過幾個手下敗將?沒拆吃過幾個弱勢炮灰的鮮血骨肉?

  眼下金寶生算是得逞了,但這並不表示從此順利定向發家致富的光明大道。等一會兒唐姑姑回過神來,就要對她咬牙切齒了。一時的心軟,不是做白工的理由,誰敢讓唐姑姑覺得虧了,唐姑姑就能折騰得那人生不如死!

  於是金寶生很機靈地告辭閃人。

  她不在乎日後唐姑姑怎麼刁難她,只要能得到出宮的機會,怎樣都成。受苦受罵受累,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即使像金寶生這樣資深且最低階的宮女,每個月也是有兩天休假的。

  相較於其他跟她年紀相同,但薪水、福利、休假比她多上好幾倍的人來說,當然不值一提,但也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想想那些賤籍宮人,一年只有三天假,那三天假被允許回家探親,像囚犯似的被宮衛押解去京郊最荒涼的賤籍管理聚落與家人做短暫相處,然後又被押解回宮,真是沒自由又沒意思得緊。

  良籍宮女的休假日是可以申請出宮玩樂逛街的,但出宮就得要有令牌。若想順利申請到令牌,就得給那些管理令牌的人好處,不然,想出宮,你今年一月一日申請,他明年十二月三十號才會給你蓋章批准領取令牌。

  所以金寶生在宮裡工作十來年,每次休假都是窩在床上睡大覺,哪兒也不去。壓根兒都沒想過要出宮走走,不是不好奇這天都的繁華盛景的,但一想到出宮得花錢「租」令牌,就怎麼也捨不得了。她的每一銅子血汗錢都是要寄回家的,連自己都捨不得用,又怎麼甘心落入那些管令牌的壞人手中?

  這世間的種種,大多是不公平的,金寶生倒也不會覺得那些藉職務之便A錢的人有面目可憎到哪裡去。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小蝦米,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只有食物鏈的最底層那個,因為無從剝削,才會憤憤下平,但什麼也改變不了。

  要不是金寶生未來一年身上都不會有半毛錢,她也不至於硬巴上唐姑姑,就為了能順利地、不花錢地出宮去。若是她有錢,哪還需如此,管權杖的人索要個十來個銅子當買路錢,又不是什麼天大的事,給了就是。這種事是計較不來的,就算是皇帝來了也管不了。

  就在金寶生休假那天,她終於等到唐姑姑又要出宮辦事了,幸好這七八天以來,金寶生沒事就巴在唐姑姑身邊,任由唐姑姑陰陽怪氣冷嘲熱諷,就是趕不走她。內裡仍然深具紳士風度的金寶生,很能體諒更年期婦女內分泌失調的苦處,再難聽的話也沒有聽進耳朵裡去。

  唐姑姑覺得自己在金寶生身上吃了個悶虧,一直不平著,所以打定主意,就算趕不走金寶生,也絕對不要讓她偷學到一絲一毫自己的本事。每當自己在做事時,都將那些跟隨她多年的小宮女們給叫到身邊,團團圍著,硬是將金寶生給擠到外圍去,將她推得夠遠,保證自己說的話,金寶生一個字也聽不到。

  幾天下來,看到金寶生一臉挫敗地、失魂落魄地、遠遠地巴望著她的樣子,才感到解氣下少。

  就算解氣了,也打定主意,要勞役金寶生,但什麼也不教她學到!

  像今天,唐姑姑不能拒絕金寶生跟著出宮——反正多一個壯實免費的勞動力有什麼不好?今天的貨重得緊呢!普通要兩個宮女才抬得起的物件,金寶生一個人就能輕鬆搬好。多好用的人力啊。

  唐姑姑從頭到尾都把金寶生打發得遠遠的,當唐姑姑在跟城門衛士交付權杖、登記出宮資料、交代帶出宮的物品內容與數量時,都不讓金寶生有觀摩的機會,防得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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