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席絹作品集 > 報恩那麼難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方暢來自一個曾經很富裕的家庭;從幼稚園開始,他一路就讀著以「貴族」著稱的知名學校,所以國、高中兩個階段才會與周劭同班——她後來才想起,這些權貴子弟是不可能在一般平民學校就讀的。如果方暢只是一般人,那麼他不可能會是周劭的同學。

  而方暢的孤僻也是其來有自;因為從他有記憶以來,他就是在住校了,每年寒暑假也都只跟傭人生活,他的親人並不關心他。他的母親在他兩歲時就過世了,父親很快續弦,隨著事業重心移到東南亞,加上經濟環境的快速改變,他們很忙,忙到沒有人會對方暢多看上一眼,把他丟在臺灣、丟到學校也就不管了。

  方暢習慣獨自一人,方暢習慣沒有朋友,也不要朋友。

  可是天總是不從人願。自他跟周劭同班開始,他寂寞安靜的生命就開始變得很吵——周劭鬧著要跟他比誰才是學校最英俊的校草。周劭每在考試時都從後面踢著方暢的椅子,要方暢罩他。周劭每天找他吃飯。周劭假日時都把方暢從宿舍裡拖出來到他家渡假。然後,逕自宣稱他們是哥兒們、是生死之交——有A書找他一起看、有煙找他一起偷抽、有電動一起沉迷——的那一種過命交情。

  一直以為日子大概就是這麼下去了。可是在高一那年,家裡有了變故,父親在印尼經商失敗,欠了臺灣這邊的銀行一屁股債,不敢回臺,從此失去消息。

  臺灣的產業被查封,方暢從此不僅沒有親人,也不再有人給他金錢上的供應。沒有家,也沒有住的地方,生命一下子更加茫然。

  雖然茫然,但日子還是要過下去。他在校外找到了一份打工工作,打算讀完那個學期就休學,也跟學校告知了。

  但是周劭阻止了他,強制提供他所有學費、生活費,方暢的拒絕對周劭來說只是不痛不癢的蚊子叫。

  反正魯著魯著,周劭就是把方暢給魯到留下來了。不過除了接受學費上的幫忙外,生活費方面方暢堅持自己賺。

  這也是方暢為什麼會認識方家夫婦的原因,,他打工的地方就是方家的自助餐店。方家夫婦知道他的情況後,主動提供住宿,說是用來抵他幫他們兒子補習的費用,其實是把他當自家兒子看待。

  方氏夫妻是一對很善良的人,在自己能力內,他們對任何有困難的人都不吝施以援手。自助餐店的生意很好,但他們卻從未賺錢,半買半相送也就罷了,還常常倒貼出去,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這裡是社福機構經營來給流浪漢免費吃午餐的地方呢。

  在方暢讀完高中時,原本周劭又要故技重施魯著好友跟他一同去英國讀書。可是方暢拒絕了,一方面是因為他不想再接受周劭的幫忙,周劭幫他的已經夠多了;再來是方媽臺中的娘家傳來母親中風的消息,火速召他們回家。這一回去,卻是壓來了太多他們扛不起來的責任,方暢看在眼裡,自是也走不開了。

  這又牽扯出一件事情——原來方媽當年是個富家千金,在家人的反對之下跟著自家的廚師私奔到臺北,氣得好面子的父母跟她斷絕關係。

  如今老一輩相繼雕零,也只剩一個孤單又中風的老媽媽,方氏夫婦立刻決定搬回臺中,好好奉養年事已高又一身病痛的長輩。

  自助餐店也就這麼結束了。

  方氏夫婦可以把老人家照顧得很好,卻對自家事業的經營完全沒轍,當時的方予昌又只有十二歲。面對生意一落千丈的連鎖超市事業,以及超貸過度的銀行貸款金額,他們除了傻眼外,根本無計可施,好像也只能等銀行來查封了……

  方暢看著,心裡已經有了計畫。他先報考中部的大學,考上後再轉夜間部,然後進入方家的公司工作,跟在方爸身邊,學習著如何經營超市,也說服學校幾個知名的商學系教授擔任公司的顧問,提供改革方案;而他跟在一邊,像塊超強的海綿般吸收學習。

  請教授來私人公司當顧問的這個名目,很確實的就叫做——建教合作。

  在方家公司工作的六年裡,方暢自稱是工讀生,但他其實是幕後真正監督執行的人。

  直到他當兵完回來,連鎖超市已經成功轉型,也漸漸有進帳,正在轉虧為盈中,完全擺脫了倒閉破產陰影。方家夫婦放下心之後,為了老太太的身體著想,決定陪她到加拿大養老,這邊就交給方暢去管。

  方暢送走他們後,並不打算在臺中久留,於是他又花了一年的時間訓練一些人上軌道——包括已經上大學的方予昌。一切安排好了之後,他就離開了。

  那時他二十七歲,雖然學會了方爸所有的廚藝,但自覺久曠,又跑去高雄餐飲學校修業了一年,考上廚師執照,這才回到臺北。

  原本想開自助餐店的,但是那時周劭剛回到公司體制裡,水土不服,天天找他哭訴;不是把他該負責的企劃案丟給方暢,就是拉著方暢四處度假旅行,開店的事也就一直這麼耽擱下來了。

  直到去年「周氏」的大眾食堂公開招標,周劭苦苦哀求著他一定要去報名,又發誓會幫他找來一大票徒弟幫忙,方暢雖不特別積極,但也沒怎麼拒絕,無可無不可的去報名了,也在一票競爭者裡脫穎而出,從此成了周氏大眾食堂的廚師兼老闆。

  以上,是綜合了方予昌與周劭的說明,她歸納出來的關於方暢的種種。

  讓她好心痛的種種。

  最心痛的莫過於:當她渴望把他緊緊摟在懷中,給他滿滿的愛時,他卻正在生她的氣。

  他人留在臺中,把她送回臺北,任由一方晴天一方陰雨天的遙遙相望,無計可施。就算她試著打他手機,他也不聽;就算她搭機下去,他的行蹤也難以掌握。

  他……會一直生氣下去嗎?

  會氣到永遠不再理她嗎?

  會氣到甚至不想問清楚她心裡全部的想法嗎?

  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六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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