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謝上薰 > 抱著元寶私奔 | 上頁 下頁


  可是,小鎮上的大夫老早對鴇母判了田晚晚死刑,反正左右是個死,不如死馬當活馬醫。

  那神醫果真神,田晚晚死裡逃生,居然被他醫好了,還姿色不減。

  郭瘦鐵喜得坐不住椅子,連忙跑出去買鞭炮大放特放,順便宣告他和田美人正式結為夫妻。等這一套忙完了,想到該請神醫喝一杯喜酒,人家早已離鎮三十裡,大概是嫌他的酒有摻水不夠香醇,可是,郭瘦鐵絲毫不以為意,因為他剛巧忘了先付診金。

  人就是這麼奇怪,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一旦弄到手,把玩一陣,又開始嫌東嫌西,覺得自己上當了。

  剛開始,郭瘦鐵的確很開心以最便宜的價錢得到如花美眷。

  才十七、八歲就能脫身勾欄院,田晚晚心底也是感激的。但感激不是愛,她在這鎮上是人人皆知的名妓;她的名氣太響了,使得郭瘦鐵無時無刻都無法忘記她“千人枕頭”的過去,走在路上隨便遇上一個男人都要疑心是老婆的老相好,若是人家再對他點頭笑一笑,那就不得了了,彷佛那笑容有多曖昧似的,他恨不能打掉那笑臉。

  郭瘦鐵這老疙瘩左右都不快活,那麼,何不乾脆帶著老婆遠走他鄉算了,可他又欠缺那樣的豪勇。田晚晚支支吾吾和他提了一次,他白眼冷語相加……

  “這祖上傳下來的田產能變賣嗎?我郭瘦鐵已經夠不肖了,因為自己的癡心娶了一名妓女為妻,我的犧牲和痛苦你不明白嗎?現在你還要我棄祖離鄉,這祖先的墳難道都不掃了嗎?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能這樣孬種!”

  說得田晚晚面紅耳赤,好象自己有多麼罪孽深重似的。

  其實說穿了,郭瘦鐵是因過慣了安穩的日子,突然要他離鄉背井,一切從頭開始,教一個快四十歲的中年男子心生畏怯,不大願意做沒把握的事。

  夫妻間除了這點不愉快,還有一事使郭瘦鐵很不滿。

  田晚晚過慣了燈紅酒綠的日子,雖說她本性還算樸實,畢竟受環境影響很深,習慣了打扮自己,又不會理家,吃米不知價,魚肉時常買到不新鮮的,市井小販最愛欺生,總把賣不出去的滯銷貨全推銷給她。

  氣得郭瘦鐵哇哇大叫,直罵她“中看不中用”,不再給她家用,而由自己出面買賣。而且他本性是慳吝的,不許老婆買姻脂水粉打扮,除非她還想“賣騷”,鼓吹良家婦女都該學習隔壁的王寡婦,終身不打扮,並且不苟言笑。

  原本賣笑為業的人,突然教她收起笑容,心情自然抑鬱難排,丈夫又是茅坑裡那塊又臭又硬的石頭,田晚晚不得不自歎命苦。

  家中的大小權柄一把抓,郭瘦鐵在不滿中總算有了些許安慰。其實,買菜買魚肉的精明或愚笨,都是從經驗中學習來的,不善理家的女人只要給她一年半載的時間學習,沒有學不會的道理。

  而田晚晚一出手又是鮮魚又是精肉,可貨色差,價錢卻不差,吃得郭瘦鐵心驚肉跳,深怕這一點家當全給她吃垮了。可是,他又愛面子,不願一開始就讓妻子看穿他在乎那一點魚肉錢,於是,經他義正嚴詞一番,收回權柄,一日三餐除了家裡種的菜,就是辣椒、醃蘿蔔,連新鮮雞蛋都難得吃一次。種菜拿出去賣,賺了錢他會買回一些鹹得沒法子多吃一口的鹹鴨蛋,了不起多買幾塊豆干,若哪天在桌上出現了醃魚或一點肥肉,那鐵定是要祭祖拜拜了。

  對於自己的種種行為,郭瘦鐵總是不必要的對市井小販解釋道:“沒辦法!那種出身的女人就是不懂得理家,誰教我癡心,只有自己辛苦一點囉!”本來他最忌諱別人提到他老婆的出身,但他自己卻一提再提,害人家想假裝遺忘他老婆的出身都很難。

  他這樣做,等於是變相的把妻子關在家裡,不讓她有機會拋頭露面,解除了他“綠雲壓頂”的疑慮。他唯一允許她交往的就是隔壁的“婦女楷模”王寡婦。

  田晚晚認命了。

  她像是一朵早凋的蓓蕾,不曾享受過青春歲月。在妓院時,她還指望著將來,夢想有一天出現良人,帶著她遠走高飛。但如今,她從一個牢籠掉進另一個牢籠,呈現在眼前的只是單調生活中數不盡的操勞。

  婚後第十個月,她產下一子,名喚郭冰岩。

  原先她還滿懷希望,希望兒子的出生能使夫妻兩人的心貼近一點,改善她枯燥的生活模式。哪裡知道,郭瘦鐵恥於有這樣“漂亮”的兒子一直在責怪她,難道美麗也是一種錯誤嗎?

  郭冰岩從小就不愛笑,因為只要他一笑,父親馬上一巴掌打下來,並破口大駡:

  “不男不女!當街賣笑!”為了生存,他養成了不苟言笑的冷面性格。

  而田晚晚也因為丈夫對孩子的厭惡,不敢像其它母親一樣對孩子百般愛憐,等到他年紀稍長,他那張如殭屍般的冷硬面孔,更令她怯於接近,總是急急忙忙別開臉去做自己的事,沒想到無形中已傷了孩子的心。

  郭冰岩的童年是孤寂的,就如同佇立山巔的冰冷山岩,孤獨的守著一座山。

  鄰居的小孩也不跟他玩,除了他不討人喜歡的個性之外,他恨人家笑他母親是個妓女,搞不好他也是母親帶進門的野種……郭冰岩每次都狠揍那些小孩子一頓,他打起人來像不要命似的,以致小孩子都怕他,索性不相往來。關於這點,郭瘦鐵也有點疑神疑鬼。本來嘛!“子多肖母”,但也不會完全沒有遺傳到父系的血統,像大蒜鼻啦,黃板牙啦,或粗黑的皮膚也好,但沒有,完全沒有,零缺憾!這未免使人費疑猜,可是兒子又不是早產,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當年醫治田晚晚的那位神醫,在醫好田晚晚後,他出門買鞭炮和酒菜,回來就不見了那位俊美神醫,這一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使他連診金都不拿便跑掉了,不是很可疑嗎?

  這樣齷齪的念頭,實在難為郭瘦鐵那顆僵直的腦袋也幻想得出來!總算他尚有羞恥之心,坍自己台的話他問不出口,只在心底發酵。

  人與人之間就怕互相猜忌,夫妻之間尤是,而那時代的人又不鼓吹“溝通”的重要性,一句話可以悶在心底悶上一輩子。

  田晚晚抑鬱寡歡的過了十年,丈夫的陰陽怪氣,兒子的冷面冷心,使她感受到無盡深淵般的孤獨。

  她過一天算一天,感覺不到生之樂趣。

  如果不是在黃河岸邊討生活,或許她就這樣過完坎坷、貧乏的一生。但黃河這條孽龍註定是要改變許多人的命運,它不不定什麼時候氾濫,不一定在何處決堤,它說來就來,以漫天蓋地的氣勢吞噬村落、農作物、人與畜,毀壞家園,強奪人命,讓原本幸福的人變得不幸,使不幸的人更加悲慘。

  無數南岸的村落,都被洪水卷走了,包括郭瘦鐵這一村,包括他和田晚晚、郭冰岩趴扶在一根斷梁木上,過了一夜,第二天才巴著陸地,可是,父親呢?母親呢?

  他放眼周遭全是一樣落難的人,人多得像螞蝗,卻找不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才十歲出頭的郭冰岩沒有像其它孩子一樣喊啞了喉嚨,哭喊著要爹娘。一個身無長物的孩子,臉上猶帶著驚悸的表情,卻已知道卷在人堆裡朝前走,停下來只有餓死一途,唯有拖著沉重的雙腳走向沒鬧水的市鎮求一口飯吃。

  就這樣一路行乞,走了大半個月,他蓬首垢面的走進蘇州城,他確信他的父母都不在人間了。這一路走來每遇到同鄉,都說沒見到他的父母,他相信他們不是死了,就是流落異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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