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辛卉 > 特選白米飯先生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白緒忠和旅館老闆周旋好一陣子,最後以兩人一百二十元美金成交,老闆還露出一副“虧大了”的表情,勉為其難的接受了這筆交易。

  “一百二?白助理,我們剩多少錢你忘記了嗎?” 翎淑杏眸圓睜,很想敲打他的腦袋,搖晃他的肩膀,讓他清醒一點。

  “把銅板拿出來。”白緒忠吩咐她,自己也在隨身手提袋裡認真翻找,陸續拿出幾十元零錢擱在櫃檯上,然後寒酸的一個個慢慢數著。

  出這趟遠門,他自己帶了一些錢以備不時之需,現在果然派上用場了。

  “六十元,剛好是一人份房間的費用。”他把一堆小山般的錢幣推給老闆。

  老闆收下一大把零錢,遞給他一把掛著房號牌的鑰匙,不和藹的臉上終於有了一點笑容。平常可是要把旅館內所有房間都租出去,才有這些收入的,現在一口氣就收齊,教老闆怎麼能不得意的笑。

  翎淑詫異的盯著白緒忠,驚訝他哪來滿滿的錢幣,像變魔術似的,有點神奇。

  “你呢?不付錢就沒有房間睡覺了喔。”經營者冷冷的語氣,帶著威脅意味。

  翎淑頓時有騎虎難下的淒涼感,她斜覷旁邊的男人一眼,觸及他的黑眸,心口倏地往上一提,蹦得老高。

  白緒忠微微努了努下巴,要她快點付賬,坐了幾個小時的車,他累得只想趕快沖個熱水澡,睡個舒服的覺。

  翎淑在他的盯視下,從口袋挖出熱熱的硬幣及兩張十元紙鈔,剛擺上桌,立即被老闆火速攔截收走,換來房間鑰匙一支。

  老闆動作之迅速,好像擔心她一秒便會後悔,帶著錢奪門而出似的,緊張兮兮。

  “走吧。”白緒忠拉住她的手腕,上樓找房間去。

  翎淑被動的走著,一邊仰望他修長精瘦的背影,心房一隅一陣柔軟,覺得本來就不甚牢固的以防又鬆動了幾分。

  他不經意的舉動,牽動了女人那條天生纖細的敏感神經,但他本身卻渾然不知有人為他不具任何目的溫柔、略嫌笨拙的體貼而芳心顫動。

  儘管他好吃懶做又膽小,與他英挺俊俏的外表不太相符,卻因為不完美,更令人覺得純摯真實,容易親近,至於不夠靈巧的一面,則讓她想替他彌補善後。

  他所暴露出來的缺點都無傷大雅,況且在關鍵時刻,他頗能依靠。

  這是多日朝夕相處後,翎淑總結出的心得。

  欣賞一個人的優點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若連對方的缺點都包容、接受,這樣的感情究竟到了什麼樣的深度,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的目光轉移到他和她色澤分明、大小差異的手,嘴角不禁微微上揚,彎彎的弧度宛若一抹輕舟,承載著他的好與壞,擺渡進入她的心湖,餘波蕩漾。

  春寒料峭的夜裡,翎淑的手心發熱,心口暖融融,不是太陽般的炙熱,而是月光照拂似的那種輕柔無負擔。

  她過於投入自我思緒當中,不慎一腳踩空,“碰”地一聲,撲倒在階梯上,呈現可笑的跪地之姿。

  疼痛感從膝蓋爆炸似的炸開來,火力強大,讓她滿臉通紅、眼泛淚光。

  所有的浪漫情杯、曖昧情思,刹那間荒腔走板、變秦走調、蕩然無存。

  走在前方的白緒忠覺得手一沉,險些被一股龐大的力道拖下樓,幸虧他眼明手快的扶住手把,否則就要發生“墜樓”慘劇了。

  逃過摔傷的災難後,他低頭看著一手拉著他的褲腳,一手撐地的“肇事者”,然後咧開嘴,不是關切她的狀況,而是開口大笑,很沒良心的笑得前俯後仰。

  翎淑五官發皺,咬牙等待痛楚清退,才緩緩吃力的起身,忿忿然、惡狠狠地瞪住他笑開的臉,滿腔粉紅泡泡頓時只剩下一堆細小泡沫,並且持續“啵啵啵”的破裂,最後只剩空氣。

  接收到她憤怒責怪的噴火眼神,白緒忠稍微控制氾濫的笑意,總算記得慰問一句:“腳還好吧?需不需要我背你上樓?”他半真半假的說道。

  “不必了,我不是玻璃娃娃,沒那麼軟弱不中用,一碰就碎。” 翎淑鼓著腮幫子,賭氣的回絕他不夠誠懇的好意。

  “我也不覺得你是。”白緒忠點頭贊同。“不需要我背的話,我無上樓了,晚安。”語畢,他拋下她而去。

  翎淑瞪住他高大的背影,恨不得將他的背燒出幾個窟窿,以消心頭之恨。

  馬翎淑,你真是鬼遮眼了,才會對這種有失風度、缺乏氣度兼不解風情的男人心動……她拐著腳,一跛一跳地找到自己的房間。

  是夜,兩人各自行動,未再碰頭。

  接下來的幾天,翎淑在天角村村民指引下,找到一名全身長滿鱗片,並且肢體萎縮退化的年輕女子,村裡的人都宣稱她是全魚幻化而成的。

  據說,前年夏天,年輕女子到海邊游泳,游著遊著發現離岸邊太遠,正打算遊回去的時候,平靜無波的海面突然湧出一道巨浪,她逃離不及,只能絕望的任憑自己被捲入狂狼中,在喪失意識前唯一的念頭是認定自己必死無疑。

  她的家人找了幾天,也做了最壞的心理打算,在事發的一星期後,年輕女子的家人在不抱任何期望下開始著手辦葬禮。

  豈料,事隔三天,有村民在海邊目睹有個女人從遠處往岸邊遊,無論游泳的姿態或速度,都不像人類所能達到的極限。

  由於景象太詭異,幾名村民站在原地盯得出神,當他們看清女子的長相,莫不感到驚慌失措,只覺得大白天見鬼了,個個逃之夭夭。

  消息傳到女子家人耳中,立刻來到海邊確認情況,果真看見一周前被海浪吞噬的女子倒臥在岸邊,雖然奄奄一息,但仍有生命跡象。

  女子的家人喜極而泣,所有人都覺得是奇跡、是神跡。

  女子回家後,平滑的皮膚漸漸脫落,重新長出來的是粗糙如魚鱗的片狀物體,雙腳也越來越無力,不便行走,而且不管她如何清洗身體,都會散發出魚類特有的腥味,一年過後,女子的臉孔面滿鱗片,五官幾不可辨,四肢也萎靡縮小,看上就好像魚鰭一般,腥臭味依舊持續未散。

  女子便以此型態存活下來,村民們都深信她是人魚化身。

  見到傳說中的人魚,翎淑簡直如獲至寶,喜出望外,同樣的在徵詢當事者應允之後,又輪到她的數位單眼相機出動,殺掉不少記憶體。

  白緒忠則躲得老遠,覺得自己會有好一段時間不敢吃魚了,對於童話中人魚美好的想像就此破滅。

  那早已不是人類形體的“生物”,除了怪物,他找不到其他形容詞可以說明。

  他認為妖怪只存在於書裡和不可靠傳聞中的堅定信念,在目擊數個真實案例後受到強烈動搖,曾幾何時,他已不再嘲笑她的職業。

  雖然希望早點回臺灣的心願末變,不過他也認可了這項任務,這遠比去當大樓清潔工,或者去某某展覽當搬貨員有趣也新鮮得多。

  儘管做這些不需動腦的差事,是他當初離家為了自我放逐刻意找的,然而他實在無法打從心底喜歡。

  再喜歡也沒用,最終他都無法擁有,而是落入別人手中。

  全心全意付出的事業如此,他視為真愛的女人亦如是。

  相較於他的避之唯恐不及,身為專業學者的翎淑則是既興奮又著迷,好像面對越可怕、醜陋的東西,她的興致就越高昂,親切的態度像對待多年的朋友,從不會露出嫌惡的神情。

  白緒忠喜歡看她認真溫柔的模樣,那牢牢抓住他的目光,如果平常她也用這種表情和眼神看他,他會把她當一個女人看待,而非一名缺少女人味的妖怪專家。

  她見到奇人異事大概比見到整箱黃金還開心吧,完成階段性工作後,他們離開天角村,繼續馬不停蹄的往下一個目的地移動。

  途中,白緒忠把問題丟給她。

  “妖怪和一箱黃金比較愛哪個?” 翎淑複誦他拋出來的選擇題,隨後皺了皺眉,露出“你嘛幫幫忙”的神態。“當然是……”

  “妖怪是吧?”白緒忠自以為是的接腔。

  她的眉心打結,一副看外星人般的惶惑神色。“當然是選一箱黃金啊!”她的腦中浮現尋寶電影裡,金銀珠寶從木箱中滿溢出來的誘人絕景。

  她的回答明明是正常人的標準答案,但白緒忠反而無法接受了。

  難道,不正常的人是他?他被自己的推論嚇到了。

  話題終止後,他們偶爾有一搭、沒一搭的交談,但只要確認對方在身旁,即使不說半句話也怡然自得。

  幾乎形影不離的緊密相處,讓他們培養出獨特的依賴之情,而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此趟妖怪研究之行也即將劃下句點,他們的心裡或高興、或惋惜的情緒,都夾雜著一點失落。

  但他們都把那若有似無的情愫堆放在心房一角,沒放在心上。

  工作結束,他們就要回到各自的生活,不太可能再有交集。

  連說再見的立場都顯得薄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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