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辛卉 > 特選白米飯先生 | 上頁 下頁
二十


  他的臉越靠越近,出色的五官在她的瞳孔中放大,翎淑的羽睫因緊張而不斷的眨動,憋氣的胸口似要窒息,思緒一片空白。

  “在等我吻你嗎?”白緒忠壓低音量,語調沙啞,嘴角帶笑。

  他充滿戲謔的詢問猶如一枚炸彈,在她腦海中爆炸,霎時,所有的浪漫情懷與悸動,全部幻滅,化為烏有。

  翎淑咬著唇,氣急敗壞的將他推到一旁,感到無比難堪,盛怒下的力道比平常大上幾倍。

  白緒忠滾到一旁,捂著發疼的部位,嘀咕道:“真粗魯,一點都不溫柔。”

  她居高臨下的瞪住他,惱怒的指控道:“對待色狼,一點都不需要客氣!”

  “什麼色狼?我都說不是故意的了。”白緒忠替自己辯白。“而且,你剛剛的表情看起來,好像真的很期待。”他確切說出自己的感覺,誠實過了頭,毫不懂得給對方留個臺階下。

  “你哪只眼睛看出來我很期待?”她露出鄙夷的神情,抵死否認到底,實際上,她像被抓住把柄,感到一陣心虛。

  “兩隻眼睛都看見了。”白緒忠很認真的回答。“我一定是餓過頭,才會想吻你。”

  聽他親口招認,翎淑不可遏止的臉紅。“什麼意思?你是說你昏了頭?”下一秒她又生氣的質問。

  “誰教你是馬鈴薯,看著看著就更餓了,很想咬一口。”他解釋當下的心態。“這樣算饑不擇食嗎?”還很不要命的徵詢她的認同。

  咻——啪——一隻隨身提包以他的臉為靶心,直飛而去。

  白緒忠側身一閃,驚險逃過她憤怒的狙擊。

  可惡!她昨晚應該放著他不管,讓他自生自滅,省得一大早就被他的行徑搞得火冒三丈。

  什麼饑不擇食?在他眼中,她就那麼糟糕嗎回想不久前他口口聲聲喊著的女人名字,勢必是他很在乎、很重視的人,才會連被背叛了,還掛念著那個女人。

  思及此,翎淑的心口像是被針戳了一下,微微刺痛,然後很快的消失。

  她背起包包。默然的走出樹洞,沒有理睬他。

  白緒忠拎起手提袋,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著,沒有交談的意願,各懷心思。

  解決了基本的民生問題,兩人輾轉來到一個名為『魯巴』的小村落,據聞,膝上長了人面瘡的婆婆就住在這個村子裡,今年九十五歲高齡。

  問了村子裡的居民,終於找到婆婆的住處,那是一間由木板及茅草釘成的簡陋房屋,屋內只有一張床鋪,幾樣簡單的日用品,看得出魯巴存的生活環境十分貧窮困乏。

  他們抵達時,婆婆躺在床鋪上,屋裡全是燒著木柴取暖散發出來的嗆鼻煙味。

  翎淑向婆婆告知來意,希望能夠看看她膝蓋上伴隨她二十多年的人面瘡,並且拍照,做成研究報告。

  人事以高的婆婆不懂英文,於是雙方溝通起來格外辛苦。

  白緒忠流利的英語派不上用場,全是靠著翎淑自己比手畫腳,以及親切溫和的笑容,和婆婆進行交流,意外地,倒是頗為愉快。

  婆婆清楚她的意圖後,欣然同意接受採訪,大方的卷起褲管,展示跟隨多年的瘡瘤給他們觀看。

  果然,突出的大型腫瘤上,有著像小孩子頑皮塗鴉般,明顯扭曲的五官形狀,尤其是嘴巴的地方,長出尖銳的鋸齒狀,模樣相當恐怖。

  白緒忠只匆匆掃過一眼,就立即別開視線,不敢再觸及那可怕的景象,到旁邊抱著肚子反胃去。

  相反地,身為民俗學者、妖怪研究愛好者的翎淑雙眼發亮,閃爍著耀眼光芒。

  她取出相機,徵求當事人同意後,『哢嚓哢嚓』的對著人面瘡連按數次快門,也幫婆婆攝下數張照片,留影紀念。

  由於婆婆健康狀況不佳,講話和行動都相當吃力,翎淑不忍心佔用老人家太多時間,不過訪談結束,她也沒拍拍屁股走人,而是留下來幫婆婆整理房子,算是謝禮。

  “白助理,麻煩你燒柴生火煮熱水,我想幫婆婆擦身體。”她分派工作給晾在一旁的男人。

  白緒忠攏眉心,直言道:“我不會生火。”他從來沒有做過這種粗重的活,況且都什麼年代了,哪用得著燒柴生火取暖?暖氣一開,一下子就渾身發熱了。

  “不會也要想辦法。”翎淑還沒消氣,對他說話還挾帶著火氣。

  “好。我做行了吧!”白緒忠接收到她的瞪視,改口妥協。當然不是怕她,而是能夠為年紀大得足以當他祖母、甚或曾祖母的老人家做點事,他很樂意付出。

  幸好屋內一角有木柴,亦備有火種及火柴,還沒落後到需要鑽木取火的程度,否則他不曉得何年何月才生得了火、燒燙熱水。

  火是有了,但水呢?一問之下,得知要到村尾的井邊提回來後,他的臉霎時黑了一半。“不會吧?”他仰天長嘯。

  “這是助理份內的工作。”翎淑擺出頤指氣使的晚娘臉孔,提醒他的職責,有一點報復的小小痛快。

  即使明白她有公報私仇的嫌疑,白緒忠也沒多加反抗。他不是雞腸鳥肚、小鼻子小眼睛的人,不會和她一般見識。

  他拎著水桶走了五分鐘的路程,便看見一口老井,那是魯巴村莊所有居民仰賴的重要水源,所幸老天眷顧,這口井長年源源不絕,就連寒冷的冬季也不會結冰,造福數百名村民。

  白緒忠打了滿滿一桶水返回婆婆家,手忙腳亂好一陣子,熱水總算煮沸,完成他被賦予的使命。

  在翎淑為婆婆擦拭身體的空擋,他順手拿起她的單眼相機把玩,到外頭拍了幾張當地風光景色,還有幾個聚集在一起玩耍的孩子們天真無邪的笑顏。

  他曾經因為興趣熱衷過攝影,跟名師學過拍照技巧和理論,拍出來的作品頗受好評,只不過後來以事業為重,收起了玩心,那曾砸重金購買的昂貴相機、鏡頭,全塵封在防潮箱中,成為名副其實的壓箱寶。

  在外頭拍了好一會的風土民情,他感到越來越冷,才轉向婆婆安身立命的簡單屋舍。

  一踏進室內,一張天使般毫無雜質的溫柔笑臉,猝不及防的進入他的眼底。

  白緒忠覺得胸口突然傳來一陣莫名的衝擊力道,他吐了一口氣,試圖排遣內心不明所以的波動。

  翎淑坐在床畔,噙著淺淺笑意為已經擦好身體的婆婆按摩,增進血液循環,雖然語言不通,卻步影響人與人誠摯的心意。

  家徒四壁的陋屋、刺鼻的燒柴氣味,實在是讓人想奪門而出,可是,眼前一老一少兩個女人互相對視後露出的純真笑容,美得發光,白緒忠幾乎是不假思索的調整好鏡頭對準她們,將這美好的畫面永久保存。

  察覺到他在拍照,翎淑側過頭,先是滿臉狐疑,接著撅嘴瞪他一眼,以眼神警告他停止拍攝。

  然而這樣獨特的氛圍中,她的一顰一笑在他眼裡全是動人的表情,是難以忽視的發光體,他忍不住又多拍了幾張。

  看著他們兩人『眉來眼去』的模樣,婆婆呵呵的笑了出來。語焉不詳的嘀咕了一句,然後指著自己頸上掛著的項鍊,示意翎淑將之取下。

  藏在衣服裡的墜子原來是兩塊色澤鮮豔瑰麗的玉石,隨著光線折射,反射出深藍似海、碧綠如湖及金色輝煌的奇異光環,罕見的奇幻景象,教人歎為觀止。

  翎淑看呆了,沒有反應。

  白緒忠則發出不可思議的驚呼,以為自己正在看科幻電影裡的特效。

  婆婆解開繩鏈,將兩顆小玉石握在掌心,接著放在唇邊低低的念了一串咒語,完成後,她分別把玉石分給這對遠道而來的俊男美女。

  “不……”翎淑推辭。這石頭應該是婆婆非常重要的物品,她沒理由收受。

  反觀白緒忠則坦率的接下,反復打量、驚歎,不拘小節的個性展露無疑。

  婆婆決心饋贈的堅定態度,軟化了翎淑拒絕的堅持,道過謝後,她接納了婆婆的心意。

  婆婆顯得滿意且開心,她疲憊的合上雙眼,很快的睡著。

  翎淑沒有立刻告別,只是靜靜的坐在一旁,端詳婆婆那張充滿歲月刻痕、滿布風霜的年邁容顏,心情沉澱而平靜。

  白緒忠亦沒有出聲催促她離開,因為他也沉浸在此刻安寧澄淨的氣氛中,忘卻所有雜亂煩擾的心事,心清淨透明。

  熏人的難聞氣味不知何時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隱隱清香,淡雅怡人。

  透明都不知道,在時光悄然流泄之際,一條生命也無聲而逝。

  九十多歲的婆婆,在一對年輕善良的異鄉男女陪伴下,安詳離世,含笑而終。

  牢握著散發迷幻光芒的玉石,似要掐進手心之中的力量,翎淑咬著唇,哭得不能自已。這是她人生頭一遭目送生命終結的經驗,著實讓她震撼又震驚,悲傷的淚水流個不停。

  耳邊不斷傳來抽抽噎噎的哭泣,嚴重干擾白緒忠的情緒,但他不會說什麼安慰人的好聽話,唯一能做的便是安靜的守在一旁,任憑她宣洩傷心,雖然笨拙、不夠高明,卻是他表現體貼的方式。

  他沒有催趕,直到她的眼淚漸止,哭聲停歇,那橫亙在他胸口的煩躁才終於停止糾結。

  他掏出男用手帕,無言的遞到她面前。

  愣了一下,翎淑哭得昏昏的腦袋反應有些遲鈍,竟一時無法領會他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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