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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這裡很疼吧?”他指指她的肩窩,十分不忍。

  “還好。”她不以為意的輕笑,“及時昏過去,沒感到疼,而且我的手也擋去了部分力道,那些孩子真不應該。”

  “老師,”他挺起胸,鄭重地宣誓,眼裡眨著激動的光。“以後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請儘管說,我一定義不辭做到,我…”他想了一想最直接的表達,“不管怎樣,我一定挺老師到底,請老師安心。”

  這誓言的孩子氣成分逗得她忍俊不禁,但是他不算小了,個頭比她高上一截,唇上還有隱隱青髭,平時的吊兒朗當表現了他急欲成熟的心理,她不能笑、不該笑,他是這麼認真,而且懂得感激,值得鼓勵一番。

  “哎呀,你這麼說我真的不好意思了,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最希望的還是你把書念好,雖然那不是人生的一切,但在你還沒有找到更重要的事前,那算是最當務之急的事,所以…”她轉了轉眼眸,又羞的笑,“你看我又說些陳腔爛調了,哎,我真不會說話,這不是我的長才。我想說的是,別太任性,好好把握每一刻,許多事,錯過了就不能重來了,無論花多少力氣都沒有用,真的,一點用都沒有,像我…”

  她陡然噤口,一股憂傷和落寞襲上眉目,他連忙接口,“我知道了,老師,你不用舉例,我奶奶每天都不厭其煩的提醒我,她比任何人都…”

  “安曦…你這混小子…”一聲厲喝穿過他和程如蘭,他奶奶以不可思議的氣勢搖擺前進,直抵他的臥房,碰聲撞開門,頭也不抬地鑽進去。

  房裡傳出古怪的刮搔聲和低鳴聲,程如蘭低問一臉緊張的安曦:“出了什麼事?”

  他奶奶旋風般沖了出來,手上抱著一團毛絨絨發抖的東西,程如蘭俯首仔細一看,禁不住“呃”了一聲,倒退了兩步,安曦掄在前頭護住她。

  毛絨的東西不過是泥巴那只老狗,只是狗嘴被膠帶纏住,狗腿被五花大綁,屁股後還沾了一片黏呼呼的東西,驚懼的狗眼不敢直視安曦,一徑往老人懷裡竄躲。

  “說,你沒事把它搞成這德性做什麼?還關在衣櫃子裡!要不是我在底下聽見它掉出來,拚命在抓地板的聲音,還不被你整傻了?”他姐姐怒不可遏,整張老臉皺得更曆害。

  “安曦你…”程如蘭詫異得說不出話。

  他咬咬牙,抬高下巴,一副豁出去的擔當態勢,”對啦,是我啦!我怕這只瘋狗又發神經嚇唬壞老師,乾脆綁起來關它一個晚上,那麼緊張幹嘛,不是還活得好好的?”

  “你這……”他奶奶看了一眼程如蘭,吞下不大妥當的俗罵,”好,很好,既然你那麼理直氣壯,那一櫃子沾了狗尿的棉被,衣服請你自己清洗乾淨,我不管你了,你好自為之。”

  如果是今天以前,他八成會涎著臉向他奶奶討饒,畢竟整理內務不是件輕鬆愉快的事,現在他任憑他奶奶搖下狠話,擋住程如蘭的身軀不曾稍移,直到那只狗被抱遠了,一根毛也看不見了,他才垂下兩臂,面對如驚弓之鳥的女人。

  “老師,沒事了。”他像完成一件壯舉般心生愉悅。

  “安曦啊,”她長舒了一口氣,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的表情。“與其一隻狗因為我而差點斃命,不如暈倒一次也罷,我沒那麼重要,真的。”

  那一瞬,他以為她說的是客套話,那只瘋狗怎能和她相提並論?後來,他才明白她說的是實話,除非不說出口,她從未騙過他,她不重,她輕如鴻毛,只存在某些人的記憶中,如果不是為了一個執念,一個等待,他今生今世不會遇見她。

  陽光太明豔,路太坦蕩,車內太寂寥,她幾乎無所遁形,神識又一點一滴陷入混沌,慢慢眼皮也合上了,就要睡去了,但是身邊的人說話了。

  “如蘭,那天晚上,你到底去了哪裡?”

  她勉強撐開眼皮,努力端正坐好,灌了一大口冰涼的礦泉水,振作起精神。

  “啊?你在和我說話?”笑容很恍惚,男人皺眉了。

  “我說,你那晚去看電影,第二天才回家,到底去了哪裡?”沈維良說話很少加重語氣,最近頻率變高了,而且無奈得很,多半發生在和程如蘭對答時。

  她低下頭,審視手裡的半瓶水,中氣不足地說:“那天媽媽不是告訴你了?”

  “到大學同學家?哪一位?做了你三年學長,你有哪一位交好的大學同學我不認識的?好好的出門為什麼裙子沾了血回來?”面無表情是他最嚴厲的表情,連串問題形成了層層羅網,身她兜頭罩來。

  她沒能回答任何一個問題,車身疾馳,目的地仿佛遙不可及,她收回心神,看著他開車的側臉,面目平靜無波。”你真的關心我?”

  “不然呢?”他像在忍著氣。

  “不然呢……”她看著前方複述著,一股濕氣蒙上眼眶,前路霎時朦朧。

  有一段時間了,她總以為,所有的感受,包括愛與恨,歡喜與討厭,傷痕與追悔,都會隨著光陰的累積變得淡薄,輕淺,麻木,終將隨風而逝,現在證明,這種推想太簡單了;每一次,從他的言語,笑顏,舉手投足所得到的愛的訊息,一切只歸屬於程如蘭,沒有例外,他的愛意宛如烈焰熾燒她的周身,像利刃亂過她的肌膚,無不一次能倖免,只要她見到他一次,深烙的傷痕就被掀揭一次,從未能完全癒合。接觸他,是一項殘忍的試煉,依她裡裡外外的脆弱狀態,能若無其事多久?她不敢下判斷,她不信任自己,她必須打一劑預防針,暫時疏遠他。

  她輕輕說:“你放心,我沒有去不該去的地方,可是我沒辦法給你一個好的解釋,慢點,維良……請在前面那棵山芙蓉樹下停車。”纖指指示前方彎道處。

  他依言緩緩煞車,疑惑地看著她。“學校還沒到啊?”

  “我習慣從樹後面那條小徑走到學校側門。”她按開門鎖,默思一會道:“不必擔心,也別想太多,請給我一段時間和空間,不用太久,你愛的如蘭會回來的,和以前一模一樣,請多點耐心,畢竟那不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小車禍。等待,對於其實不吝惜說愛的你而言,不該是難事,對嗎?沈維良。”

  她知道那棵樹名叫山芙蓉?程如蘭不應該清楚?她對於花花草草一向缺乏熱情,剛才她卻輕而易舉地道出樹名。此刻她下了車,繞過那棵開滿白色碩大花朵的野生植株,隱沒于不起眼的山野步道中,走路的姿態輕鬆自如,毫不勉強;過去,她鮮少選擇踏青,健走這一類的休閒活動。因為擾人的飛蟲,亂擦細嫩皮膚的長草,不知名的生物,她一概敬謝不敏,現在為何都不介意了?

  還有她語重心長的語氣,那異樣的勸慰口吻,對他使用全名稱謂,刻意保持相處的距離,情人間的親昵幾乎消失,”你愛的如蘭”?這是什麼意思?

  她已經不能確定,他的如蘭是否和她美好的外觀一樣,從那聲車禍裡完完整整地回來了?

  一置身于林蔭拱護的小路上,一切因日照引起的昏沉立即消散,肌膚仿佛吸納了四面八方的涼氣,讓她在彈指間恢復成精神奕奕的良好狀態。

  越來越熱愛這片林子了,她凝神傾聽各種蟲鳴鳥唱,專注帶來平靜,忘了尚未密合的傷口疼痛;掠擦過小腿的草葉輕輕在撫慰她,使她緊抿的嘴角微綻笑意,並且輕盈地哼起了曲子,一首不曾流行過的冷門曲子;十隻手指甚至在隱形的琴鍵上跳躍起來,一邊走路,一邊仍能準確無誤地彈出每個音符。

  彈出每個音符是她醉心的小遊戲,讓她不再是嬌貴的程如蘭,而是漸漸被遺忘的另一個人,另一個姓名難以啟齒的人。

  彈奏到最高chao,她仰頭對著好似在俯看她的樹冠呐喊:”你們知道我的名字嗎?我的名字?”

  一陣風驟然拂過,力道足以晃動枝級,一列樹冠似在交頭接耳,忙不迭響應她,她笑得更歡快了,接著喊:“對,我不叫程如蘭,我叫……”

  答案在唇齒戛然而止,前主盡頭處,有人在等候她,那人踢著小石子,用枯枝揮打著坡旁野草,百無聊賴的樣子,應該等候有一陣子了。

  兩人都發現了彼此,彼此都在怔怔相望,相望間對方扔掉了手上枯枝,走近她,咧開嘴友善地笑了,“老師,你今天忘了戴帽子。”

  ”安曦?”她困窘得耳根漫紅一片,斂起仿彈的十指,背在身後。“是啊,我忘了戴帽子,出門太急了。”因為另一個男人的堅持護送讓她亂了方寸。

  “今天陽光很強,一點都不像秋天。”她眯著眼仰望碧空如洗,不像聽見了她方才忘我的獨白。

  “對啊,一點都不像秋天。”

  “前面沒有樹蔭了。”他指示圍牆後通往教室的露天路段。

  “唔,沒有樹蔭了。”

  “老師不是怕曬嗎?”視線回到她臉上。

  “對,我怕曬,我元氣不足。”她手足無措地漫應著,忽然發現師生兩的對談有如初次約見一時找不到話題的小情侶,立刻噗哧地迸笑出來。

  他不是很明白笑點何在,可見她愉快,也跟著眉開眼笑,一隻手伸進書包,掏出一把折疊黑傘,往天空撐開,移往她的頭頂上方,她錯愕的抬起頭,傘身十分陳舊,傘尖的圓心四周有兩、三個破洞,但不妨礙阻隔大部分的光照,也不妨礙她接受到一份純真的體貼。

  “真是謝謝你啊!可愛的安曦。”她的眼睛又濕熱了,趕緊別開臉邁步前進。

  被讚美為可愛不會令十八歲的大男生感到飄飄然,但從她嘴裡說出是如此不同,他接受到了一分感動。只是一個心血來潮的小動作!而讓她感動的這把傘,還是他奶奶不厭其煩的塞進他書包以便他有備無患的結果。

  跨過塌口,他回身牽繫了她的手一下,柔軟的觸感讓他心跳快速跳了一下,她沒有察覺,傍著他的傘往前走,繞過那顆鳳凰樹,他突然握住了她手腕,意外的喚她:“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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