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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別去——”她按住他的手,哀懇:“別去!”

  彼此凝望良久,范君易試著解讀雁西的眼神,除了擔憂,他看到了愧悔,那是他最不想經驗的情緒;他再度回望,葛明已起身離座,準備與友伴離去,沒考慮太多,范君易喚來服務生,丟下兩張大鈔,尾隨而去。

  雁西大驚,急起直追,跟著沖出餐廳大門,瞥見葛明和友伴已攔下計程車,范君易跨大步欲出手攔截,雁西衝口大喊:“范君易!別追了,我告訴你,我全都告訴你——”她奮力扯住他衣擺,讓出租車得以揚長而去。

  雁西脫軌的反應太離奇,范君易回身扶好她,表情異常冷靜,他柔聲說:“別擔心,什麼都好,我都能接受,你想告訴我什麼?雁西?”

  他以為聽到的會是雁西的情史,他洗耳恭聽,略為忐忑,暗暗做好了心理準備。他不介意她的過去,他認為雁西的反應太過緊張。這是什麼年代了,誰沒有在青春風暴裡愛過人、恨過人?即使溫和如雁西。

  但接下來的半小時裡,范君易聽到的是反向篇章,以自己為軸心,連結了和雁西絲毫不相干的人物,組合出匪夷所思的故事情節,和背離一切認知的實清。

  他霎時胡塗了,以為聽到的是一個陌生女人的情感掙扎,但從雁西嘴裡吐露出來的卻是最折騰人心的名字——方佳年。

  弄錯了!全弄錯了!范君易自認最溫柔解意的女人怎可能擁有他難以想像的面貌?但似乎又對了,那最後半年歷歷在目的冷戰,鬱鬱的神情,不再報備的私人小旅行,日益減少的問候,幡然轉變的嗜好,說明了方佳年曾以漸進的方式逐步離開他,而他卻片面將她一直封印在某個時期不曾改變過,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牢牢陷入了一團混亂,胸口像被隕石擊中出現巨大的凹陷,空洞而迷惘,四周的人車消失殆盡,只餘無盡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范君易終於重新看見雁西,她不停搖晃他的手臂,叫喚他的名,一副慌張失措的模樣,他幹啞地應了一聲:“沒事,我在聽。”

  雁西放心了,繼續訴說著別人的戀情,他在恍惚中聽出了意涵,她在幫佳年說項,企求他的理解寬貸。這太荒謬了,她根本不識佳年,一切說法不全都來自那位姓葛的傢伙口中?那他這方面的感受又算是什麼?

  良久,他終於發言了,容顏從空洞轉為絕冷,“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雁西怔住。

  “為什麼要問方家這麼多?為什麼找上葛明?”

  “……當時我希望——他能給你一個交代,方小姐的意外不是你的錯——”

  “誰說我需要交代了?我並不需要交代,一切事情應該就到把東西送回方家為止,不是很好嗎?為什麼非要知道和你無關的事?你到底想做什麼?”他的語調平常,語意卻異常凜冽。

  “……”

  “你要的不就是錢嗎?錢都分毫不少的拿到了不是嗎?為什麼還不肯適可而止地放手,非干涉別人的人生不可?”

  “……”她難以置信自己所聽見的,拚命搖頭,“不要這樣說,不要說出會後悔的話——”

  “你還不明白嗎?!”他陡然厲吼,“我最後悔的就是把你留下來,沒下定決心解雇你,讓你放肆侵入我的生活,我根本就不該買你的賬——”

  “范君易——”她喝止他,“拜託你不要這樣——”

  “你還想教我怎麼反應嗎?”

  對話戛然而止,雁西驚駭地望著范君易,那全然陌生的眼神,溫柔散盡的冷峻,正透過夜風鞭苔著她的臉。她以掌捂嘴,避免咽泣出聲,她不停深呼吸,讓自己能正常說話,她說:“對不起……”

  但范君易別開了臉,與她擦肩而過,漠然離去。

  雁西久立不動,一眨眼,觸摸面頰,才發現滿手淚水。

  會客室的門一開啟,雁西便聽見外面眾聲歡鬧,門一掩上,便寂靜無聲。

  雁西端起助理新添的熱茶,看看表,已經等了三十分鐘了,倒不覺得長久,時間對她而言已失去了意義,只要有結果,她願意等待,她有足夠的耐心;事實上,她僅有的也不過是耐心。

  五分鐘後,張立行出現了,他閃身入內,面對著雁西,一臉為難,搔搔頭,又搓搓手,開口便支吾其詞:“他……還在忙,真的忙,抽不開身,你不知道吧?今天公司有年度活動,大家都得參予,我讓他有空就回你電話。晚上,晚上一定回你,好嗎?”

  雁西勉強笑了笑,“他已經好幾天不接我電話了。”

  “這樣啊……”張立行顯得相當意外,這狀況已在他的理解之外。

  方才他令助理三催四請讓范君易暫停會議,出面和雁西說兩句話;他認為小兩口鬧彆扭不該是什麼嚴重事,卻屢遭范君易回絕,還索性把會議室門鎖上避免干擾。仔細回想,范君易這些天雖然照常進公司處理工作,未遲到早退,卻不假辭色了些,難溝通了些,的確有異於平常的徵象。“能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嗎?”

  雁西垂首沉思,過了好一會反問道:“他還好嗎?”

  “看起來還好,就是話少了些。你也知道他話本來就不多,不過最起碼該開的會沒少開,該吃的飯也沒少吃——”

  “那就好,”雁西不停點頭,彷佛安了心,“那就好。謝謝您,那就別再煩擾他了,讓他忙吧。”她禮貌性地握了握張立行的手,轉身離開會客室。

  站在街道上,茫然走了一段路,雁西停下腳步。她今天特地請了一天假,多出了這許多時間,忽然間不知該何去何從。

  但她不能去贍養院,不能帶著掩飾不了的頹敗之氣出現在母親面前,那麼,還有什麼是值得她努力的?

  可回頭想想,努力又能保證什麼?她不久前才親手把自己的愛情砸了鍋,連努力的機會都不可得,不過是教她更明白了愛的不可捉摸。

  搭上捷運,雁西依循直覺在某一站下了車,搭乘電扶梯直上出口,踏上平面道路,熟悉地轉了幾個彎,她看見了湯老闆的咖啡館,一如往昔開著店。

  想也不想,她推開那扇木門走進去,沿著吧台尋至老座位,坐了上去。

  叫了杯美式咖啡,她不再眼巴巴直盯著吧台內的目標瞧;她一手撐著腦袋,面容呆滯,望著咖啡館另一側玻璃窗發怔。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湯老闆靠近雁西,聲音不大,就她聽得見。

  “……”本來的確是不來的,范君易不希望她頻繁接觸湯老閱。

  “我小看了你,你比我想像的還頑強。”

  “……”不,她也有脆弱的時候。

  “現在都上法院了,該怎麼判就怎麼判,我能做的也有限。”

  “……”這樣的母親,他做得夠多了。

  “我知道你不會諒解,但是我想讓你知道,我的確努力過了。”

  “……”雁西比任何人都明白,努力不見得就能接近幸福。

  “我一直在等你,這錢你先拿去吧,雖然遠不及你媽損失的,至少能彌補一些。”

  雁西緩緩回過頭,疑心自己聽錯,她先看向湯老闆,再看向檯面,在咖啡杯墊底下,壓了一張支票,她小心抽出,湊眼一瞧,傻住,“這錢哪來的?”

  “你跟蹤我那陣子,我從我媽那里弄到的。她口風很緊,這是她對你媽最大的慷慨了,很抱歉。”

  緊緊捏住支票,仔細端詳上面的數字,不及雁西母親損失的五分之一,但終於拿到了,就在這麼遲的時候,當初她要解決的燃眉之急差不多就這個數字,如果早一點,就不會遇上范君易,這一刻,她也不致於如此神傷了。

  她反復盯著支票上的每個細節,直到視野水汪汪,移開咖啡杯,她伏在檯面上,無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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