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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她腳步頓住,反身看向他,發出不以為然的嗤聲,“沒了臉,那是羞僨而死嘍?”她又笑,繼續前進。

  他今天才知道自己如此適合說笑,講真話都被當成謊言。

  一進房,她推推他,指著床,“衣服換下,躺好。”直接走進浴室。

  他為之驚愕,她何時如此大方了?第一次親密接解觸時,她眼睛一直不敢睜開;結束時,鑽進他的胸懷頭也不抬;晨起時她早就不見人影,上課去了。幾天來她巧妙避開碰面的機會,今晚她會等門,他還頗感訝異,難道想通了,全然接納他了?

  他依言換了睡衣,躺下,困惑地閉上眼,靜待她給予的意外答案。

  無數的男歡女愛經驗中,他竟罕有的有了等待的想望!不再是從前般純粹的情欲,一旦到達了釋放那一刻,枯寂感同時亦來臨,懷中女體也有了距離感,他依舊是一個人,一個無法打開心扉的男人。

  未久,濕涼的貼觸忽然出現在頰邊,他下意識睜眼,方楠拿著毛巾,坐在他身畔,斂起笑意,認真地消弭他的疼痛,眼神溫和專注。

  “你——”他握住她的手,懊惱得說不出話。

  “如果不夠涼,我去拿冰塊。”她徵詢道,指腹摸索他每個部位肌膚,“還好,沒有上次這麼燙,今天不必敷太久。”

  “方楠,”他呵口氣,“我早該想到的,你的想像力不會在這上頭。”

  “唔?想像力?”她縮了手,“我的方法有問題嗎?你有更好的建議?”

  他閉目頷首,“有。你肯配合嗎?”

  她聳肩,把毛巾放進水盆浸濕。“你說說看,替你跑腿沒問題。”

  他挪到床的另一側,空下一處位置,“不必你跑腿,躺著就好。”

  她絞毛巾的動作停了,紅了半片頸項。“成醫師,你真愛開玩笑。”

  “怎麼我說真話女人都不當真?”他斜嗔她,“你才說沒問題的。”

  她遲疑了一下,他不笑了,嚴肅中有氣惱,“你放心,我不會對你不禮貌的,我想看著你入睡,你坐著我會有壓迫感。”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在接近女人之前必須先聲明無不良企圖。她雖矜持,卻不把有了親密關係視為更進一步的依據,節制的習慣深深牽絆著她,他頭一次感到皮相的無用武之地,她答案的不確定性使他心跳不由自主地快躍起來。

  “好——吧。”像等了一世紀,她終於應允,表情還有顧慮。“等你睡著了,我就回房喔!”這兩句話是安全宣言,杜絕了可能有的逾越情事。

  他沒好氣,“隨你高興。”

  她放下毛巾,兩腳平放併攏躺好,兩手交疊在小腹上,盯著天花板,像尊雕像。

  “轉過來。”他對她的被動真有些力不從心。

  她緩緩側身面對他,不安地緊抿唇,他灼熱的氣息回撩在兩人間的十公分方寸地,她發熱的兩腮一直無法冷卻,只得盯牢他新生的下顎青髭,不敢有半分胡思亂想。

  可這真不容易,她沒辦法抹去那一幕幕在腦子浮起的歡愛畫面,她怕是做錯了決定,他是個熟手啊!她第一次甚至沒什麼難受的記憶,他讓人沉溺的本領是她意想不到的。

  “方楠?”他摟近她,她明顯地倒吸口氣。“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這張臉,你會不會——”

  “失去?什麼意思?”她撐開半閉的眼,兩手摸上他的臉。

  “就是失去的意思,比方說扭曲、變形、潰爛、慘不忍睹,不再像現在一樣。”他平靜地說著,沒一丁點玩笑味道,像對病人解說可能的病情。

  “這病——這麼嚴重?”她喉嚨忽覺發緊。

  他勉強勾唇慰笑,“不是沒有可能。”

  她腦袋一片空白——什麼樣的病會導致這張完美的顏面損毀於一旦?她對美貌雖不執著,但完整的一幅畫若被無情毀了一角,終是憾事。

  “有沒有……生命危險?”她咽咽口水,屏著氣。

  “這倒還好。”

  她長長籲了口氣,展眉笑了。“那就好,人活著,比什麼都重要。”這是她的真心話。

  他眸子閃著異樣的心緒,將她身子扣得更緊。“你,真的不怕?說實話,我不介意的。”

  她一呆,不知該從哪個面向回答。“如果,你想讓我一輩子都看著你,我當然不怕,我說過啦,不管美醜,總會看習慣的。不過,恐怕我沒這麼大的魅力和運氣留在你身邊吧?”說著不禁靦腆。

  運氣?她視待在他身邊為運氣?

  “即使我的面孔可能讓你作惡?”他勾起她的臉。

  他不斷的試問令她惶惑起來,“真的可能這麼嚴重?”她再次確認。

  他不發一語,逼視著她。她驀地哽咽,心在狂跳,不敢眨眼——他莫名的疼痛並不假,這世上奇病怪症很多,她不懷疑這個可能性,只是,為什麼是他?這個風采奕奕的男人,方才還在開玩笑的不是嗎?不到半年的時間,她對著上天問第二次同樣的問題,她是否得再次無異議接受現實?

  那次在林庭軒別墅裡,他要她勇敢對他的臉劃下去,是早就知道那張臉遲早要毀壞的,早一天晚一天沒有差別,他寧可保住她的臉嗎?

  看出她的掙扎,他放緩了眉心,“不要緊,是我太急了,這種假設題,的確不好回答,說不定不會有事。不過,預防起見,我想趁這張臉還完好,多愛你一點,未來你記得的,會是美好的部分,到時候你真要走開,我不會阻攔的,你不必有壓力。”

  她喉口一陣酸熱,左手伸到他腰後揪緊衣角,臉深理在他胸前。“成醫師,我若走開,不是因為你的臉,而是你不再愛我。我從不敢奢求你會愛我,你沒了那張臉,一樣會發光,好人不需要好看的臉,還是有人會珍惜,你仁心仁術,幫過這麼多人,誰及得上你?我當然不怕,你也從不嫌棄你的病人不是嗎?”

  他心在擂動,宛若多年前初戀情人給了訂情應允,這一刹那,除了激越,還有安定,他並不真以為日後她能承受一切,但起碼這一瞬間,她是真心真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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