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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真的有點奇怪……算了,她也無心去猜測,楚畹如此想道。

  “對了,我聽小桃兒說,今日有爹的信來,爹在信中說些什麼?爹和娘二位好嗎?”

  “爹娘很好。”何只“好”而已,她想啊,現在他們二個簡直好翻了!“信上沒說什麼,無非是叮囑我要好生照顧你的一些話。”

  “喔。”

  姐妹倆又聊了一會兒,楚江方才回房去。

  以後她們姐妹二人能再這樣聚肩而談的機會,可能也不多了……回房的路上,楚江不禁有些感歎。

  初三日清晨,楚畹帶著家婢小桃兒往西湖南邊南屏山山麓上的淨慈寺燒香。身上穿著姐姐特地為她準備的彩繡百蝶穿花杏子紅雲緞襖,及同色繡花綾子裙,整個人顯得比往常有生氣得多。

  燒過香之後,時刻尚早,她有意四下走走,一覽西湖馳名天下的山光水色。因是春暖花開時候,西湖遊人多,她便刻意選擇人跡罕至的僻靜處走。

  她在一片野杏花林中漫步,這杏樹雖然是野生野長,花擺小而色淡,但錦簇似地漫開了一大片,倒也別有一番媚態。走在其間,繽紛的粉瓣飄落如雨,煞是醉人。

  正當她正陶醉在這一片天然美景之時,跟在她身後的小婢突然拉拉她的衣擺。

  “怎麼了,小桃兒?”她停下腳步,回頭詢問。

  “六小姐,奴婢……奴婢想小解……”

  “唉呀,可這附近並沒有人家的房舍,該怎麼辦?”

  “不打緊的,奴婢到那邊的樹叢後就可以了。”小桃兒指指不遠處的一片矮樹叢。

  “這樣好嗎?”楚畹吃驚地以扇掩口。

  “行的,反正這兒又沒有人。六小姐,請您在這裡等候奴婢一下,奴婢馬上來。”小桃兒說著說著就跑掉了。

  楚畹依言立在原地,但還是下意識地轉身背對小桃兒的方向。

  等候了許久,杏花瓣都落了她一身,仍然不見小桃兒回來;她耐心等候,卻還不免因擔憂而有些心焦。

  又過了一會兒,身後總算有腳步聲響起,她這才放心地回過身去。

  “小桃兒……”一見到來人,她的嗓子在驚詫中哽斷地回過身去。

  不是小桃兒,是……聿亙!那個令她朝思暮想、夜夜驚夢的人……

  過人的震驚使她整個人如遭雷極般地怔住,手中扇子不覺落地。

  “見到我,你這麼驚訝?”聿亙悠然自若地淡笑著,走近她,優雅地彎身拾起那把系著丁香色蝴蝶結子纓絡的紫紗團香扇。

  “你來西湖……玩賞嗎?真巧……遇到你。”她力持鎮定地打著招呼,以一個極為牽強的笑掩飾心中的驚慌和心虛。

  心虛?怪了,她在緊張、心虛些會什麼?她並沒有哪裡虧欠他,不應該怕見到他的。她如此鼓勵自己打起面對他的勇氣,因為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巧遇,她不能再畏畏倪倪,任他瞧扁她;她一定要表現得沉穩、從容!

  聿亙沒有理會她那破爛不堪的客套招呼法,將手中那把精巧雅致的小紗扇遞還給她。

  “喔,謝謝你……”她緊張地伸出手去接。

  就在她要碰到扇板的那一瞬間,聿亙放開扇子,反手摸住她玉似的小手,紗扇再次落地。

  “我是來找你的。”他正容沉穩地說。

  來找她!?……楚畹愣了一下,開始費地試圖抽回自己的手。“離開王府的時候,我沒有拿走任何不應該拿的東西……真的。你以前借我的披風,我也還你了,我沒有欠你什麼……”她直覺地拼命解釋,以為他真的是來討債的。

  “我知道。”他的表情沉靜異常,一雙深邃的眼眼卻有灼烈的莫名情緒在蘊釀。趁著楚畹仍一臉呆愣的時候,他火速將她拉入懷中,緊緊鎖住。“是我欠你太多。”

  從前她仍在王府的時候,他不是對她欺淩折辱,就是在她身上巧取豪奪他所想要的一切,他從不曾想過她的感受,而她也總是逆來順來,沒有抱怨過什麼,所以他就將自己的所作所為視為理所當然。直到她毅然離開他身邊多他才恍然醒悟,一切並非如他所以為。

  她什麼都不說,並不表示她什麼都可以忍受;表面上,雖然她的是個溫婉嫺靜而通達事理,但實際裡,她也不過是個天真稚弱的小姑娘,如何可以若無其事地承受他的無情相對而毫不傷心?

  看到她所留下的書信,他心痛地瞭解到長久以來,她是如何地委屈求全——當初她有求於他,他視她為賤娼而百般糟蹋,她傷心,但還是欺騙自己那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後來他不想讓她走,雖然明知道他不會對她付出絲毫情義,她仍然為他留下——自從和她相識之後,他讓她受盡委屈,但她卻從來沒有一句怨言……

  也許,她並非真的無怨無悔,只是如她所說——找不到一個可以放聲痛哭的地方罷了……

  她離他而去之後,他悔恨不已。他不是懊悔當日不該向聿穎說那些話讓她聽到,他只後悔從前不該那等輕忽她,做出種種違心的舉動。她不在身邊的這些日子裡,每看一遍她的留書,他就不禁心痛一次;這才深刻明白他是真的愛她。

  已逝的往事他無法改變,他只能求在未來的歲月裡,可以好好彌補他從前的愚昧,因此為了找回她,他不顧一切追下江南。

  他突如其來地擁抱令她更為怔忡。片刻後,她回過神來,不禁滿面羞紅地掙扎。“放開我!放開……”

  聿亙不將她的扭動當成一回事,反而更加摟緊她。“我不會再將你放開。”他把下顎輕靠在她綢緞似的雲髻上,輕聲低語。“跟我回去。”

  他那惑人心神的柔魅嗓音,在此際似乎對她失去效用。她不再像從前一般易於迷醉於他眩人的魅力,現在她一心只想掙脫他。

  “你在開什麼玩笑?放開我……”她不停地掙扎著。從前聿亙的懷抱是她的夢想天堂,現在也是;但她很明白,這個天堂對她而言太過奢侈,不是她能夠停留的地方,如果她再不知好歹地眷戀下去,只有掉入地獄的份。所以,她不得不脫離。“求求你,放開我……這樣是……不合禮法……放開我……”

  “跟我回去。”他堅定地重複勾魂低語,加重手臂摟抱的力道。

  如果可以,乾脆就這樣抱回北京算。他絕對做得到,但,他不想再事事強迫她。

  幾近蠻橫的強勁力道讓她無法掙扎,也不想再掙扎;她認命地鬆懈下來。

  “請告訴我,你到底想怎樣,親王大人?”她儘量問得客氣,但她的聲音卻完全洩漏她的無奈和疲憊。

  他不喜歡她、賤棄她的身份,她識相地走人就是了,他還有什麼看不順眼的?難道真的要她傻傻地受騙三年,他才會高興是嗎?

  “我說過了,跟我回去,我要娶你。”

  她的眼中閃過一抹驚詫,但隨即轉成莫可奈何的眼神。“你在打什麼主意?又想騙我了,是不是?”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歎息聲中有悲哀,有無奈。“整我很好玩嗎?居然讓你專程下江南來騙我……”

  “我沒有騙你。我怎麼會騙你呢?”他輕輕地抬起她的臉和他相對,一語雙關地說道。

  望著他好半晌,不知怎的,她竟覺得他眼中的眼神真摯蕩讓人心悸,似乎在訴說些什麼……她逃避似地別開臉。

  不管他的眼神代表什麼意義,她不敢去幻想,也沒有幻想的餘地。

  “好吧,你沒有騙我,是我自己騙自己。可以放開我了嗎?”

  “我知道那一天你聽到了我和聿穎的談話。”他沒有理由理會她,自顧自地說。

  楚畹垂下頭,沒有表示什麼。

  “我是有騙人,但我騙的人是聿穎。那一天我所說的話,都是假的。”他不疾不徐地說,神情卻認真無比。

  “怎麼可能……”她詫異地抬頭看他。“你沒有理由這樣做。”她難以置信地搖搖頭。

  “我不想讓他知道我要娶你,所以不得不那樣騙他。相信我。”

  為什麼?她幾乎脫口問出這句話,但她很快地想到他之所以不讓聿穎知道的原因——

  “因為我出身低下,你怕丟臉,是不是?”她心灰意懶地說,唇角卻有一抹了然的淡笑。“既是如此,你騙不騙他,又有什麼差別呢?一樣都是謊言。”他打從心裡鄙視她,她又怎能奢望他說願意娶她的話是真的?他本來就在矇騙她。

  她的淡笑有一種冷意,冷得令他微微心寒。

  “不是那樣。我之所以不願讓他知道,只是因為……我曾經以身份懸殊為藉口,不准他娶你。”他坦白地說出事實。

  “事實啊,你本來就是這麼想。”她淡笑依然,只是冷意斂去,漸漸換成一種哀傷的意象。“其實,你不用向我解釋這麼多,有些事,我很早就有自知之明了。我也說過,我不是真的想嫁給你,我知道我不配……”

  “不是的,我……我……”她臉上淒然的神情令他心痛莫名,但一時卻不知該如何解釋。沉默了許久,他歎了一口氣。“曾經我也以為我是因為看不起你,才阻止他娶你為妻;可是後來我知道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我只是無法忍受你嫁為他人婦!”

  她愣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也許我很久以前就愛上你了。”他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在歎息,望著她的眼神卻灼烈真誠。“我不希望你嫁給聿穎,我自私地想將你留在身邊,所以我一直在你的身份地位上作文章,阻斷聿穎娶你的念頭。”

  後來他又說了些什麼,她幾乎完全聽不到,從方才到現在,她的思緒一直僵在聿亙的第一句話。

  他說什麼?他愛她!?不會吧!“愛”?對她而言,這是一個何等遙遠的字眼,聿亙怎麼可能會對她說出這個字?可是,她真的聽到了……

  “楚畹?怎麼了?你有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麼?”他突然覺得懷中人好似僵硬掉了一般,沒有絲毫反應,連忙將她推開一看,只見她一臉呆愣。

  “啊,有,聽到了,聽到了……”儘管經過他一番搖晃,她似乎仍在恍惚狀態。

  他說的是真的嗎?還是她聽錯了?還是他又騙她?還是……

  “聽到了就好。那你原諒我了嗎?”

  “原諒?原諒什麼?”她自怔忡中清醒,卻不明白語意何指。“我沒有什麼地方怪你啊!”

  回想起她留書中所言,他知道她確實沒有因為受騙而惱怒他的意思。

  “既然如此,你隨我回去吧。”

  “這……你不會又騙我吧?”他是真的喜歡她嗎?對於他的話,她實在不得不懷疑。“你這次說的是真的嗎?”她小心冀冀地問。

  看著她那充滿警戒的可愛神情,他也不禁笑著歎息。“你還真多疑。我都實話實說了,你這麼不相信我嗎?”虧他難得吐露真心,居然換得讓人家質疑的下場。

  楚畹搖了搖頭,“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我可沒咬過你。”他很快地說。

  的確,他是騙過她三年後會娶她之事,但現在他是真心想付諸行動,倒也算不得什麼欺騙了。

  “唔……好像是這樣。”她想了一想,他好像真的不會騙過她,只是對她不好而已。“可是你真的要娶我嗎?你不介意我的地位配不上你?”

  “當然,我從前待你不好,你都可以不放在心上,我當然也可以不去計較你的出身。何況,我喜歡的是你,你的身份地位和這件事絲毫無關。”

  她感動得淚光瑩然,很快地搖搖頭。“你不一定要娶我,只要你是真心喜歡我,那就夠了,我是說真的。你有這份心意,即使無名無分,我也願意跟你一輩子。”她感動萬分地說。

  當初她就說過,她不是非嫁給他不可;名分地位她不當一回事,她所在意的,只是真心罷了。

  “我不會再這樣委屈你。”他直視她淚光晶瑩的美眼,語意真誠。“我將以行動證明,我是真的愛你。”

  幸福的氣息隨著春風在杏花林中流連。一片粉淚紛舞的如夢好景中,他許下最美的諾言。

  在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從前所受的折磨似乎都不算什麼,這一刻才是最重要的。她難以自己地伸手回抱住他,熱淚盈眶。

  “可是……可是如果十一貝勒嘲笑你怎麼辦?”她滿足地沉在他寬厚結實的胸膛,心中卻不禁為他擔憂。“你以親王之尊娶我這個出身低微女子,朝中王公大臣也一定會傳為笑柄的。”

  聿亙願意娶她,她真的很高興,但她不願意讓他因她之故而受人譏嘲。

  “情之所鐘,無怨無悔。”他微微一笑,絲毫不以為意。

  “謝謝……謝謝你……”

  “謝我什麼呢?傻瓜!”如果要說謝,應該是他謝她才對——因為有她,他才能找到今生的摯愛。

  “謝謝你願意愛我……還有,謝謝你特地下江南來找我。如果不是你來找我,我一輩子都無法明白你真正的心意,只能一個人永遠活在痛苦中。”

  回想起當初她冒冒然地就離開王府,她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愚蠢。自從聿亙開口挽留她之後,他一直待她很好,可是她竟然不能從他的行動中體會他的真心,反而因為他說給外人聽的一些虛話就棄他而去,真是太不應該了。她越想越不好意思。

  聽到她這麼說,聿亙只是笑了一笑,笑得有點心虛。

  其實如果不是她逃回江南的話,他恐怕也不能深刻瞭解到自己的心思;而且就算他真的確定他愛她,他也不可能讓她知道——除非像這樣逼不得已的情況,否則他萬萬不會洩露自己的心事。另外,他之所以下江南找她,也無非出自於自己的私心,實在當不得她的感謝。

  “那你可以跟我回去了吧?”他低頭柔聲詢問。

  不管從前的種種如何,如今他只想儘快將她帶回王府,讓一切重新開始。

  “我……這個……”她不禁有些遲疑。雖然她認為當初冒然逃離王府是個錯誤,但是,就這麼隨他回去,她總覺得怪怪的。“就這樣跟你回去,好嗎?……好像不太妥當的樣子……”

  “你還想怎麼樣才好?”面對她的猶疑不決,聿亙有些焦急了起來。“該不會你覺得我以前待你不好,而想先報復一番,才甘心隨我回去吧?”他皺著眉頭說道,完全作賊心虛的心態。

  他認真的愁苦神態令楚畹噗哧一笑。“我沒有這個意思,你別擔心。我只是想……我不方便就這樣隨你回去,因為我和你之間的事,我的家人都不清楚……現在一時之間,我不知該如何向他們說明……”

  剛才她沒想到這一點,如今一思及,她倒不由得煩惱了起來。就這樣一聲不吭地隨他回北京,是萬萬不能;但若要向家人稟明,這前因後果她又該如何說起?而一旦讓爹娘得知她在北京那段受盡欺淩的苦日子,他們又會作何感想?爹一定不會允許她跟隨聿亙的。

  他們楚家雖然地位低微,但不是貪慕富貴、希冀榮華之輩;聿亙王爺雖然權高勢大、官顯爵尊,但一旦楚雲清認定他並非可托附之人,絕對不會敗壞書香世的清譽和這等豪貴之人攀親。

  聿亙是她們家的大恩人,她父兄之所以能夠得救皆拜他所賜,她們全家都應該感謝他的大恩大德;不過,倘若讓爹娘知道這項“救命之恩”是因何而來,她肯定爹一定會將聿亙視為“拒絕往來戶”,更遑論將她許嫁給他。

  原來她擔心的是這個。對於她的煩惱,聿亙不禁釋懷地笑了開來。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現在會出現在此地?”

  經他提醒,她才想到這個問題。照理說,他下江南找她,也應該去她家找她才對,怎麼會找到杭州來呢?莫非……

  “你去過我家了?”她登時恍然大悟。“這麼說,所有的事你也都告訴家父了?”

  “沒錯。不只所有的事都說的一清二楚,我連親事也提了。”

  “家父肯答應嗎?”見到聿亙頷首,她的驚訝更甚。“怎麼可能?爹怎麼可能答應?”

  “起初令尊是相當不願意,但一遇上我這種能屈能伸的惡女婿,他也無可奈何。”他微笑地說,將他當日懇求許久的事輕描淡寫地帶過。

  他說得簡單,可是她知道他必然費了不少功夫說動她的父親,所以父親才會向他透露她的行蹤;恐怕姐姐騙她今日出來燒香之事,也是爹的意思。這些事,她真的始料未及,真的太意外了……

  “你這麼費心……我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你什麼都不用說,只要趕快隨我回去就好。”他放開對她的擁抱,改拉住她的纖手。“走吧!”

  “可是……可是我總得跟我爹娘說一聲……”

  “我們大婚之日再說吧!”他迫不及待想將她帶回去成親,可她就偏愛拖拖拉拉的。“你再囉嗦,我就親自抱你走!”他忍不住出言恫嚇。

  “那我姐夫、姐姐那邊……”

  聿亙大丈夫言出必行,當即二話不說地將她打橫抱起,逼開大步而行。

  “啊!你做什麼?放我下來……”

  “既然娘子喜歡我抱你,為夫恭敬不如從命。”

  他的戲言引得楚畹一陣咯咯嬌笑。“我很重的,你抱著我,我看你能走多遠!”

  聿亙俯身在她嬌嫩如花的粉頰偷得一個香吻,笑道:“直到永遠,那也不成問題。”

  “等一下你筋疲力盡的時候,我看你怎麼說……”他們的笑語聲越來越縹緲,終至連身影亦不復見。林中的野杏花依然盛開著。在野杏林年復一年的花開花落中,有一個美麗的諾言,叫做“永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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