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幸荷 > 蝴蝶扣 >
二十四


  流光偏頭思索,微微皺眉。「姊姊說……如果是又瘋又傻、又醜又跛的,就沒人會喜歡、沒人想靠近……或是像整天咳嗽的癆病鬼兒、挑糞的漢子那樣,又髒又臭的,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我不喜歡髒、也討厭臭味,只好……裝傻裝跛,果然花二娘就嫌棄我了,要我在廚房幫忙,不准到前頭去。」

  衛尋英像是豁然開朗,瞪著流光的眼裡有些不可思議的讚賞。「原來如此,好個在妓院求自保的高招,沒想到你頭腦那麼遲鈍也想得出來啊?而且說真的,你說話老是慢吞吞的,動作也慢人半拍,看起來就很傻,不用裝也像。」

  流光抬眼看他,分辨著這句話是褒是貶?

  「不過可惜,你的計謀被李子遙那傢伙給搞砸了,愛好病女之風都是他帶動的,虧他搞得出來,真是空前絕後!」衛尋英不屑地哼了聲,卻又突然想到。「不過要不是因為他四處找尋病姑娘找上了蜜玉園,可能我一輩子再也遇不到你。這麼算起來,我竟然要感謝李子遙才對……喂,你是不是真的很冷啊?我已經沒有衣服能再脫給你穿了,要不要回房去啦?」

  這人,好像很需要她的樣子。雖然他老是愛吼她,吼完又自己忐忑不安起來,真是個矛盾的人。流光盯著他輪廓優美的臉,此時正毫不掩飾地展露著他最真實的情緒,是失而復得的喜悅,是不得不感謝某人的無奈,是擔心她著涼的惱火……

  「雖然常常生氣……不好,可總比整天戴著一副面具,皮笑肉不笑的虛情假意好……藏起了情緒,能討好別人,卻會悶壞自己。」

  「啊?」面對流光忽然沒頭沒腦冒出來的一段話,衛尋英微怔,心中又是一動。他想到了那天在他臉上扯出了個扭曲笑臉的纖纖素指……「你——你都——看得出來?」

  流光的黑眸裡映著他的桃花眼,認真地點頭。

  「怎麼可能!我掩飾得那麼好,向來無人能看穿我此時到底是喜是怒。若不是這臉上功夫做得好,你以為我是怎麼能同時討好官、討好民,怎麼能讓宛在軒天下第一?」惱羞成怒,衛尋英轉身不看她那雙幾乎看透他心思的幽深黑眸。

  「可是……你的親人,都看得出來。他們,都心疼你。」

  心疼?這麼露骨的表達?衛尋英俊白的臉上不禁微微發紅。「胡說!這世上我已經沒有半個親人。娘老早就不在了,爹在我買回宛在軒前兩年也病故了。大夫說他酒喝太多,救不了,他甚至沒能看我重振宛在軒!」

  「你爹娘……」流光慢慢伸手,指向夜空上皎皎朗列的幾點繁星。「都在天上看著你,就像我爹我娘……和姊姊一樣,始終看著我。」

  衛尋英聽了,心中愕然。難道任大嬸和她姊姊——

  「而且,你還有王老總管、雲娘……李爺、韓爺他們,他們也是你的親人,都很關心你、心疼你。」流光慢吞吞地數著人頭。「還有我,我也是。」

  什麼?衛尋英心跳亂了數拍,竟然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咳、咳咳!你說什麼?」

  抬起蒼白的臉,睜著深黑的眸,流光說得倒很大方。「我說,我啊,也是你的親人……我也關心你,也心疼你。」

  衛尋英瞪著她,深深吸口氣,轉開臉,又忍不住轉回去與她四目相對。

  她為什麼跟他說這樣的話?從那年離開他,到忘記他,到再遇見他,到又想起了他,如今她跟他講話時還得站得遠遠的,還那麼害怕他的觸碰,她怎麼能說這樣的話?而親人,是多深遠的涵義,可以是父女、可以是兄妹、可以是夫妻……

  難道她記得?記得那個十年前答應嫁他的約定?

  流光不敢移開目光,因為衛尋英似乎也沒打算停止這樣兩兩相望的局面。他現在在想什麼呢?溫柔刻劃出來的五官此時表露著複雜的情緒,是矛盾的懷疑,是深深的期望,是努力克制著的羞赧……

  「流光——」

  「嗯?」他還好吧?他臉上的紅暈已經蔓延到脖子上,很像在發燒呢……

  「你——」不行,他說不出口……不行,他一定要問!就算放下他堂堂雄偉大男人的尊嚴:「你——你記得——你小時候說過——願意——願意嫁我嗎?」

  流光偏頭,想了好久。那晚的夢境跳進腦海,又軟又甜的……她眸光一閃,蒼白的臉上忽然生起了難得的暈紅。「嗯……記得。」

  「你記得?你真的記得?」衛尋英心跳快得好像快從他嘴裡迸出來了。他的衣袖裡藏著她前幾天還給他的蝴蝶扣,伸手緊緊抓著,好想把它重新掛在她脖子上,正式向她宣佈蝴蝶扣的含意,再次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你答應過,長大後就嫁我,我可都沒忘……我一直在等著你回來蘇州實現承諾,一等就是十年。如今好不容易你終於回來了,我想——咱們是不是該——」

  流光盯著語塞羞煞說不下去的他,沉默了許久,卻搖搖頭。「不能。」

  不能?不能嫁他?她反悔了?衛尋英胸口一緊,困難地問:「為什麼?」

  流光沒說話,只是搖頭。

  「是不是,你不再喜歡我了?」聲音好輕,衛尋英忽然有些懂。人是會變的,她小時候說喜歡他,不代表過了十年還是一樣喜歡他。從她當年決定離開蘇州那天起,他就該懂的,只有他才會笨到這樣死腦筋地等她十年、想她十年……

  流光仔細看著衛尋英臉上表情的轉變,那股甜味又湧上了心頭,跟她的心情混成一種很奇異的滋味。「我只是……不能,不敢……我——會怕。」

  衛尋英抬眼看她,心中猜疑更深。會怕?怕什麼?他嗎?她不怕家中女僕,不怕雲娘,卻不敢靠近宛在軒那一群夥計跟廚子,也不敢靠近他。誰都能看出她對男人有著異常的恐懼,到底是為什麼?相隔十年,她變得封閉、處處防人,是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她這麼不信任男人?難道——她曾經遭逢不幸?曾遭人侵犯?

  思及此,胸口再度緊縮,衛尋英只覺得呼吸困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