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未稚 > 捲簾繡宮深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那一瞬,脂硯的心裡陡然一陣沒來由的恐慌,原本堅定不移的信念也統統動搖起來,而後本能地退步避開了他的親近,「陛下……」她咬咬唇,沒有說下去。

  夙嬰揚揚眉,像是好笑,「好害羞嗎?都已經——」他忽然緘口,轉而細細地端詳起她的臉來,瞧久了,連眉頭也攏在了一起,「你敷粉了?」他驀地抬手扣住她的下巴,逼她與自己對視,「你的臉色——怎麼這樣難看?」冷厲的聲音像在質問,同時指下用力,在她細薄的肌膚上捏出一道紅痕。

  此時身邊的路人皆圍聚過來,嘰嘰喳喳的議論聲越來越響,忽然一聲驚呼,像是發現了天大的秘密般,「啊呀——啊呀呀——這不是右大臣家的千金修脂硯麼?從前的烏髮美人啊!怎麼現在變得——變得這樣難看?連頭髮都快掉光了呀!」

  「她就是烏髮美人?!」又有一個刺耳的聲音傳來,語鋒犀利如刃,「哈,瞧她從前那樣心高氣傲,回絕了所有的求親者只相中了人家蕭先生!哈哈……我真當她是得了道成了仙呢,其實還不是凡人一個!也會變老,也會變醜!哈哈哈哈……」

  肆無忌憚的笑聲伴著一陣陣激烈的冷嘲熱諷滿滿充斥在耳朵裡,像無數根刺紮入了脂硯的腦穴,疼痛遍至全身,「不要……不要說了……」她狼狽地捂住耳朵,赫然抬眼的瞬間卻瞧見了讓她萬念俱灰的一幕——

  眼前的男子,那個曾在她耳邊軟語呢喃,繞指結髮同她許下海誓山盟的男子——正一步步退離而去,一直退到了海角,退到了天涯!望著她,眼裡的荒漠如同他的絕情,「不不不,朕後悔了。朕怎麼可能娶這樣一個醜八怪……」

  那樣決絕的眼神才是最令她痛不欲生的瘡痍呵!腦海裡放肆的嘲笑聲越來越大,超出了心肺俱疲的負載,五臟六腑氣血翻騰,驀地喉口一甜,在胸口積澱太久的濁血已迫不及待要噴湧而出,「咳、咳咳……」

  脂硯慌忙用手捂住嘴,鮮紅得發黑的血卻已沿著指縫緩緩溢出來,滴至梳粧檯上,沿著檀木紋脈暈染開,綻放成朵朵詭麗的瑾華……

  「小姐!」正專心為她描眉的司歆驚恐地睜大了眼,「哐啷啷」——手中的脂粉盒應聲落地,青紅相間的顏彩豔生生地潑了滿衣……

  第十章 豈待發鈴蠱

  若嘗相思千般苦,肝腸斷,伊人也甘為君消得容顏憔悴。卻不知,此時的皇帝正在京城最負盛名的水家綢莊分鋪,悉心挑選著準備送給她的嫁衣。

  「嗯哼。這匹,這匹,還有這……」夙嬰踱著步子沿途指過所有看上眼的精繡綢緞,直至眼花繚亂,索性大方地一揮袖子道:「不挑了。除了紫色的,其餘的朕全要了。」

  「陛下不喜歡紫色?」身邊的侍從涎著臉笑嘻嘻地問。

  夙嬰扣指抵住下頜,笑而不答,眉頭微攏又像在若有所思。

  如今的皇帝換上一身用銀絲繡著衣底蝠紋的藏藍色便裝,長髮只用玉帶稍微束起一絡。偏他又生著一副動人的好樣貌,無論哪個漫不經心的小動作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媚,嘖。當真是個翩翩玉面郎啊!

  這樣感慨著,侍從又忍不住往身後的人堆瞥去一眼,這不——果然又有哪家的姑娘在明目張膽地看他家皇上了!

  「如今的女兒家當真是隨性得很呢。」顯然皇帝本人也察覺到那道放肆的視線,也不回看,只玩笑地道了一句,「想來應是太后准許女子從官的遺風吧?」自己雖沒有異議,不過一個女兒家這樣大咧咧地盯著男人瞧未免有些……太過恣縱了?

  相比之下,還是她的端莊與溫雅更迷人些。思及此,夙嬰的嘴角重又勾起一個弧度。

  「說起來可還是受了陛下的鼓舞呢!」皇帝愛開玩笑沒個正經,連聒噪的侍從也跟著肆無忌憚地打開了話匣子,「陛下能夠不嫌貌醜娶左大臣的女兒為妻,那些稍微有些姿色的女子哪一個不是擠破了腦袋想進陛下的後宮啊?何況如今的陛下——」

  「不嫌貌醜?」夙嬰略顯驚異地打斷了他的話,「什麼意思?」

  「得,陛下您就別謙虛了,全京城誰不知道左大臣的女兒生得奇醜無比的?」侍從全然沒有察覺到皇帝臉色的瞬息萬變,依舊自顧自說得歡暢,「陛下能夠不嫌容貌,娶賢臣之女為妻,如今已是傳遍京城的一大佳話呢!說也奇怪,這左大臣的女兒雖生得醜,卻與右大臣的女兒私交甚好呢!」談及此,侍從更是神采飛揚,口沫橫飛,「啊對了對了!右大臣的女兒陛下定是知道的吧?便是那一笑傾城的烏髮美人呵!那『烏木堇』的傳奇——」

  「他騙朕!」憑空一聲暴喝,皇帝的臉色早已鐵青,拳手握到筋脈畢現——向來性子偏懶的他從沒有這樣盛怒過,嚇得身邊的侍從連大氣都不敢出,「那該死的上官鷄膽敢騙朕!」

  話音未落,皇帝已經不顧一切地沖出了綢鋪。他要去右大臣府——他要去見脂硯,他要將一切都同她解釋清楚!是上官鷄——是那個眾人口中的「大賢臣」上官鷄騙了他!

  夙嬰萬萬沒有想到,不過是半個月的時間,再次見到脂硯,竟會是這樣一副物是人非的境地。蒼白如紙的女子和衣靜靜地坐臥在床上,看見他進門,抿唇莞爾,「望陛下恕罪,民女不能給陛下行禮了。」

  還是那樣端莊得無可挑剔的笑容,輕輕巧意的言語,但那雙冰冷如死水的眼睛裡——沒有感情。

  那絕情的,更絕望的一眼呵!便如同利刃狠狠剜進了夙嬰心裡,將那抹蒼白的微笑都染成了淒絕的血色,「脂硯……」聲音顫顫巍巍,他已心疼得說不出話來。

  屏退了房裡的下人,脂硯低眉淡淡一笑,「民女如今的模樣定是難看得很吧。」她攬過耳畔的烏絲來捋,更是有意讓他瞧見自己乾枯變黃的發尾,「陛下還是早些回去吧。民女唯恐污了陛下的眼——」

  「脂硯!」夙嬰斥聲打斷了她的話,言語裡有了慍意,「朕不准你這樣——」再度望進她的眼睛時卻又頹然敗下陣來,局促不安的語氣像個犯了天大的錯誤卻不知該如何補救的孩子,「不要這樣,脂硯。朕錯了……都是朕的錯——是朕自作聰明先去問了他……朕現在就去昭告天下!朕要娶的不是左大臣的女兒,是右大臣的女兒——修脂硯!」

  說罷就要跑出去,卻被脂硯氣恨不及地喚住:「夙嬰!你已經不是個孩子了!咳、咳……」她那一聲喚得太用勁,底氣未接上來,不禁又狠咳了好幾聲,「你是皇帝!一言九鼎!九五之尊出爾反爾——你要讓全天下的百姓怎樣說你?好不容易盼來的頤安盛世、君民一心——你難道還想留給他們口舌再次罵你是昏君不成?」這廝——原以為他多少明事理了些,怎料做起事來還是這樣莽撞不顧後果?

  「朕不管!」夙嬰揚袖大喊,聲嘶力竭,「什麼盛世!什麼明君!朕統統不管!明明是上官鷄先欺騙了朕——是他親口對朕說自己有個女兒叫脂硯,從前在金鑾殿上說的話也是故意來試探朕的——是他——是他騙了朕啊……」

  聞言,脂硯卻是怔了怔,仿佛有些難以置信,「他竟會這樣說?!」上官鷄只有一個女兒叫上官陌桐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為何還要撒這樣荒唐的謊?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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