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未稚 > 捲簾繡宮深 | 上頁 下頁
十八


  這如同野獄牢籠般的皇宮,豈可以,將她脂硯困一輩子?

  是呵!七年的易容換聲、垂簾聽政,笑看了江山卻也將仇怨深種!她真真已經累了,倦了,甚至是懼怕了……更不曾考慮過,她會將自己的餘生都埋在這樣可怖的歲月裡。

  閑雲野鶴,也有相依之伴。對於皇帝的情——那個曾在連綿的秋雨裡眼眶通紅、聲嘶力竭,讓她握緊了拳頭也克制不住自己無名指的狠狠抽痛的男子——當真可以長情?她或許也曾奢想過,又或許,其實早已經忘得徹底……

  逢月末休朝之日。待鸞姬太后梳洗完畢後,簷上的雨露早已被日色蒸融幹了。本是臨夏之景,滿苑的花草多少都有了些詩興的倦意。落在地上鋪了一疊的紫雲英也像方才睡醒,就那麼醉靡靡地開在春光裡,聽太后蓮步踩在上面更有的綿礫細響。

  去昭陽殿時,皇帝卻並不待在寢宮。脂硯有些疑惑,而後轉身往後苑的留瑾榭走去。

  留瑾榭有成片的樹陰隔開了陽光,又處在朝陰之地,比之外面濕氣便重了許多。皇帝果真在那——如今他正枕著臂彎伏在面前的石桌上,纖瘦的身體因怕冷而略微蜷縮,像在酣睡。古藤樹盤纏的影子虛幽幽地拂在他臉上,遮住了,看不清他任何表情。

  脂硯斂了腳步聲緩緩朝他走近,還未走出幾步卻驀地頓住,鳳眼因陡來的驚恐而驟然睜大:他——他的臉色——怎麼像死灰一樣白?就好像——睡在那裡的,其實是一具死屍……

  千真萬確——皇帝的臉色,真真是白得不見一絲血色!似乎連皮膚上也有——斑?不不,定是她眼花了!他還是個孩子啊!孩子身上怎麼可能會長斑?怎麼可能會長——屍……斑?

  古書有云:人死後若不立即下葬,屍體上便會生斑,斑色褐中帶青,取名「屍斑」。

  脂硯的脊背上突地冒出了無數冷汗,伴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齊齊發作,這樣肆無忌憚地將她整個人都丟進了無底的冰淵裡去——手腳冰冷,分明是六月的天她的身體卻在不可遏止地發著顫——耳朵裡「嗡」了一聲,似乎還有什麼嗜心的蠱蟲咬得骨子「咯咯」作響……

  不不不——這一定是她的幻覺!皇帝在睡覺——睡得正香呢!這懶漫的傢伙一向貪睡不是嗎?可——可她怎麼——怎麼好像,也聽不見他的呼吸聲……

  「不,不是……」聲音戰慄到破碎不堪,脂硯捧住臉狼狽地搖頭。這莫須有的驚慌失措連她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便迫切地尋找著各種理由企圖說服自己:其實睡在這裡的並不是皇帝——而真正的皇帝,其實是和那群太監出去廝混了……

  幻覺?!是呵!年少習武時大師父便告誡過她,她的性子雖淡,骨子裡卻是有激烈的成分在的,練銀盤絲功時務必要戒焦、戒躁、戒怒、戒悲,否則便極易走火入魔,產生幻覺……幸而自己隨著蕭先生休養生息那麼些年,也一直都可以做到心平氣和,從未出過錯……那她方才——定是無意間動怒了吧?所以才會產生這樣荒謬的幻覺……

  對!是幻覺!他一定不是皇帝!一定、不是……這樣自欺欺人地說著荒唐的話,卻仿佛是連心裡也跟著踏實了許多。脂硯深吸一口氣,一步步地走上前,仿佛真是執拗得想要同自己確認——眼前的少年究竟是不是——只是她走火入魔時的幻覺?

  「夙嬰?」脂硯輕輕地喚了一聲。

  沒有回答。這一具蒼白的、華美的死屍沒有——回答。

  那一瞬,脂硯分明聽不見自己的心跳,仿佛自己也看見了牛頭馬面,佝僂著身體,提著鎖鏈面無表情地從她面前走過。纖細的手指顫巍巍地往下探,直至拂到他冰冷的臉頰,她險些沒有站穩,這樣真實的觸覺——

  「夙——嬰——」

  藤樹的枝椏裡倏然灌滿了風,「撲棱棱」地驚飛了一群居心叵測的烏鴉。那聲嘶喊太過歇斯底里,即便睡得再死的人也被趨走了睡意。夙嬰慢條斯理地睜開眼睛,有些困惑地望向身前的那道影子。那道華絕的影子不再高高在上——甚至是挫敗不堪的。脂硯緊咬著下唇,她的身體一直在抖,一直在抖,仿佛隨時都會站不住腳頹軟下去。

  「母……後?」聲音略帶著困倦的沙啞。夙嬰揉揉眼睛,確認自己並非看花了眼。

  脂硯沒有說話。她俯下身去,伸手撫上他的頰,他的眼,他的唇。緩緩地,細緻地摩挲,直到在那冰涼的皮膚上真真感受到了溫度,才惘然縮回手,「你還活著。」她啞著嗓子道,「真好。是我走火入魔了。」全是自顧自地說著話,而後盯著自己的指尖發怔。

  夙嬰驚愕了好半晌,然後起身,伸長頸子左顧右盼了一圈,眼裡逐漸有了笑意,「母后今日沒有上朝?」他又坐回去,一隻手托著下頜,另一隻手扣著石桌打起了節拍,「呐?不會又是來勸兒臣娶妻的吧?」說得極度漫不經心以及臉上也是一派悠然自得的神情。

  「不會了。你不想娶,便不娶。」脂硯說得好溫柔,笑意綰在眉角,「我這一次,聽你的。」沒有用「皇兒」,也沒有用「哀家」,分明就是——真正的脂硯在對皇帝說著貼心的話。

  夙嬰的眉梢挑了一下,「母后您——」隱約在試探。皇帝開始心虛,這兩年的裝聾作啞、照譜演戲莫不是讓她瞧出了什麼破綻?

  脂硯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臉上泛起一絲微紅的惱意。而後她挺直了背,有意別過臉不看他,「皇兒怎麼就在這裡睡下了?」略帶苛責的語氣很好地掩飾住了自己的局促,「真是。原本身子就虛,也不怕再染風寒?」

  聞言,夙嬰暗暗松了口氣,幸好是他多心了。不過——他拿餘光去瞄太后臉上未褪的紅暈以及懊惱時緊抿的唇角——喜怒形於色,原來她也並非聖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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