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未稚 > 捲簾繡宮深 | 上頁 下頁
十二


  脂硯微微提氣,腳尖輕踮,便向湖心飛掠而去。連綿的雨絲於半空被阻,落在湖面上起的漣漪卻是分毫未亂。待那柔若無骨的雲蝶兒輕巧地掠過湖面,羅紗翩然落定至身前,衣袂卻未沾得半點雨露——足見其輕功極佳!

  「父親大人。」脂硯收了紙傘,福身行禮。

  男子正望著湖面出神。他果真也隨性得很——秋意涼透卻只著單衣,前襟也不記著要攏緊,倒像是故意要露出自己迷人的鎖骨。玄紫色的錦織外袍沒個樣子地披在肩上,仿佛隨時都會滑落下來。長髮鬆散垂直腰際,也未束冠——這當真是已為人父的男人該有的樣子?

  見是她來,男子直接遞了一杯清酒與她,「我就算到你今日回來。」他笑。

  白玉杯裡,花釀的瓊漿清香撲鼻。脂硯伸手接過,而後款步走至他對面坐下。省略了禮節性的噓寒問暖,一開口便直截了當地道:「女兒之前便見過那三甲名單。探花水沁泠雖無人引薦,實際上卻是由父親大人暗中選出來的吧。」

  男子修長的眉目斜斜一挑,神未移,風情卻已自現,「想知道我為何會選她?」聲音低沉,卻滿溢著疼人的暖意以及那一斛恰到好處的韻味都從心尖上梳淌過去。仿佛僅是聽著他說話便再也無法急躁起來。

  「想必她的答卷定是出類拔萃,或是能讓人耳目一新的。」脂硯猜測道。

  「哈、哈。」男子朗聲笑了起來,對她的回答未置可否,而後卻從袖中掏出一道黃皮卷軸遞予了她,「她的答卷。你自己看了便知。」

  脂硯便攤開卷軸,凝眸細細地往下看去。她自始至終都未吱聲,臉上的神情卻起了微妙的變化。原是期待——而那點期待漸漸消弭,一點點頹化成失興,甚至夾雜著一絲不解的薄怒,以至於看完整張答卷之後她的眉心都蹙在了一起。

  「好失望嗎?」男子撫唇而笑,分明是料到了她會有此反應。

  脂硯分明是不悅的,儘管表面上平靜無瀾,「我原以為——」她頓了頓,並適時調整好自己的口氣,「女兒原以為,父親大人至少會選匹千里馬出來。」她移開目光淡淡地道。平心而論,水沁泠的那份答卷唯能用兩個字來形容:平庸!而原先寫下的「重用」兩字——抹掉。

  男子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我倒覺得,她確實是匹千里馬。只是,她尚未尋見自己的伯樂。」他支起頜來,唇畔的笑意愈深,「脂硯,這便是你的責任了。」

  脂硯微微揚眉,等著他的解釋。

  「你難道看不出來?這份答卷她是有意答得平庸的。」男子指著卷軸上的字,眸底掠過分明的贊許之意,「瞧她的字——鋒芒畢露,大氣渾然,說明了她絕不會是個平庸的人。」

  脂硯這才注意到——這份答卷是用草書寫的!字字如流水行雲,連頓筆處的銜接都那般流暢自如,渾然一體。試想一個女子竟能將草書寫成這般凜然正烈?倒果真,不簡單了……

  「且她同樣善於收斂自己的鋒芒。」脂硯順著他的話說下去,眼底逐漸起了笑意,「每一字的折勾和收筆處都處理得非常圓滑,將那股霸氣都磨成了恰到好處的低調,剛柔相濟。」

  「這一點,倒與你有幾分相似。」男子莞爾笑道。想自己的女兒這般聰慧且識得大體,坐看群臣也能臨危不亂,指點江山遊刃有餘——他可是無時不刻都引以為傲的。哈,儘管這丫頭偶爾也會有些自負……

  「明晚的官宴,女兒定要好好會她一會。」脂硯笑道,眼睛依舊望著那份答卷出神。

  男子淡淡地瞥去一眼,似兀自沉思了良久,而後緩緩開口道:「其實,我選出她,倒不止因她的字。」他又為自己倒了一杯花釀,「你可知,水家本為江南首富。富、可、敵、國。」

  脂硯驚訝地抬起眼來,眸光微漾,似乎隱隱預料到他的下文。

  「哈、哈。」男子越發笑得酣暢,仰首將杯中的花釀一飲而盡,「脂硯你可曾想過,為何你准許女子應試從官這麼久,真正能選中出類拔萃的卻如鳳毛麟角?」

  脂硯垂眸輕輕地歎了口氣,答出四字:「風氣未成。」確實,民間的女子,無論為妻為妾為婢,大多數皆只懂得繡花織紡,又有幾個識字的?尋常人家的百姓出不起那個錢,而官僚家的那些老頑固更不曾想過要讓府上的千金應試做官。女子參政之風實難形成!

  「那你覺得,若水沁泠真成了名滿天下的大官,依她的鴻鵠之志以及——她家雄厚的財力,她又會怎麼做?」男子開始循循誘導。

  一語點醒夢裡人!眸光倏忽一亮,脂硯臉上的笑意也深深綰進眉彎裡,「如今的高官權臣,哪一個身後沒有政客門徒無數?待她有了名氣,必會出錢大興女子學堂,廣攬天下才女慧媛,以助巾幗之威!如此一來,幾年一過,風氣定成!」

  心底的歡喜之意溢於言表——素來端莊的她極少會這般隨性的。見她如此,男子情不自禁地低喃了一句:「總像是利用了人家。若非國庫空虛,倒也不必謀這個法子。」

  聞言,脂硯的神色忽沉,半晌不曾答話。而後她靜靜端過桌上那杯清酒,舉袖半掩淺嘗了一口,「父親大人可知,蕭先生如今成了皇帝的老師?」她適時轉了話鋒。

  瞧見她臉頰薄染的酒暈,男子不禁舒眉而笑,而那風情盡顯的一笑,竟是連碧池花容見了也要黯然失色,「如何?」他有意回答得模棱兩可。事實便是——蕭燭卿本是由他引進宮裡當老師的。

  脂硯垂下眼簾,心中已然明白了他的用意,「父親大人,蕭先生心若神明,如今的女兒怕是配不上他的。」她的語氣依舊是疏淡如雲,很好地掩飾住了語末的那一點失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