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未稚 > 金笏畫顰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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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轎。」轎內的女子聲音聽來異常的平靜。 無需徵求任何人的意見,水沁泠逕自掀開紅蓋頭,走出轎子。她的每一步都很緩慢,每一個動作都像是硬生地被拆解開來,又或者,連她的四肢百骸都被拆解開來,拼湊不成完整。不去聽任何竊竊的私語,不去看任何一張驚恐變色的臉,她只是自顧自往前走著,直到——從滿目的素白麻衣中間看見那一口薄棺。 水沁泠巍巍站定,極輕、極緩地道出兩個字:「開棺。」 沒有人應她,沒有人有動靜。 「開棺。」水沁泠沉住氣又道一遍。 萬籟俱寂,只看見黃紙銀錢漫天飛揚,滿眼充斥的都是白,一種,死亡的白。 水沁泠閉了閉眼,突然厲喝一聲:「本丞相下令,誰敢不從?!」 幾乎是尖叫著喊出的聲音,頓時震住了在場所有人。那一雙烏黑如墨的眼睛,不再溫潤、平和,而是極致的威懾,「喀——」守棺的兩個少年終於有了動作,小心翼翼將棺蓋移開。 這……真的是他嗎? 水沁泠幾乎不敢相信地看著躺在棺材裡的男人。他怎麼變得這樣瘦?瘦得連眼窩都深深凹陷進去,像是一具玉雕的骨架,每一根骨骸都清晰分明。他的臉,怎麼會是這樣一種灰白破敗的顏色?是風將他的臉容肌膚都吹幹水分、吹幹血肉了嗎?還有他的唇—— 不不,這一定不是他! 那瞬,水沁泠的臉上竟掛了一絲笑意。果然是她庸人自擾了吧,那個男人怎麼會躺在這裡?他曾經是那樣的昳麗風流,驕傲飛揚啊——這世上誰有本事能動他分毫?他是一個——喜愛滿身金光榮華的男人,又怎麼可能容許自己穿上這樣素白的壽衣?所以躺在這口棺材裡的一定是他的替身,一定是——金蟬脫殼,用來掩人耳目的。 她寧可相信天誅地滅,也絕不相信那個男人會死! 細白的手指從金線繡衣中緩緩探出,輕撫他的臉頰耳鬢,一直往下觸碰到他的身軀,他的指尖,陡然僵住。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張容顏許久,許久,一動未動。 一動也未動。 「水丞相……」不知是誰怯怯喊出聲,「已經過申時了,譚參贊還在府裡等著呢。」 水沁泠渾身一震,似大夢初醒,「都已經過申時了?」她問得疑惑,抬眼一瞧天色竟當真暗下來不少。怎麼會呢?她記得自己坐上轎子時還不足卯時,那時天才剛亮呢,怎麼一晃眼竟已過去了五個時辰? 最近是怎麼了?明明只是一閃神的瞬間,卻好像已經過去了千年萬年,一回神就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而她明明只是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就端端從日升看到日落了? 「那就快些動身吧。」水沁泠面帶微笑,轉身便往回走。 見她神色從容自若,陪同的芸蛾終於能夠松一口氣,方才真差點以為——這親結不成了。 「芸蛾你道,一個人的易容術再高明,真能連自己的手指紋路都易容成跟那人一模一樣的嗎?」水沁泠突然問出這麼一句。 芸蛾微微心驚,「這……」 還未來得及回答,便聽她兀自接著道:「當我觸摸他的臉頰耳鬢時,我告訴自己,那不是他,一個易容高手是可以將自己的臉容易容成與他一模一樣的;當我觸摸他的身軀骨骼時,我也告訴自己,那不是他,一個易容高手,或許,也可以將自己的身骨易容成與他一模一樣的……」聲音陡然迷茫,她的眼裡升起一種認真的困惑,深深的,靜靜的,「可當我最後去觸摸他的手指,發現連他的手指紋路,連他指尖冰涼的溫度,都——分毫不差時,我還要找怎樣的理由來說服自己,躺在棺材裡的人,其實並不是他……」 芸蛾突然驚呼一聲:「沁泠姐!」 「嗯?」水沁泠回過頭來,臉上微笑不變。但那沒有溫度的幽涼笑容,仿佛也已連同那一雙幽涼如水的眼睛,在一刹那間,一起無聲無息地死去了,只空留一具軀殼罷了。 「沁泠姐……」芸蛾的眼裡有了淚光,「你……不要緊吧?」 「我不要緊啊。」水沁泠柔聲笑笑,轉身又往前走。沒走幾步忽然頓住——「糟糕,竟忘記將那雙手套帶過來了。」她兀自在那又氣又惱,不知是對誰說著話,「你的手指總是那樣涼,又不愛多穿衣裳,便總想織一雙手套給你戴著。以前是嫌自己織得不夠好,便沒好意思送給你,後來又因氣著你,總是等到快織完了便全部拆掉,當時是真的……氣得五臟六腑都生生的疼呢。」她的聲音有些喑啞,牽了牽嘴角,卻笑不出來,「如今想起來,我究竟是在拆手套,還是拆著自己的心呢?我假裝對你視而不見,究竟是在折磨你,還是在折磨自己呢……」嘴角有血絲蜿蜒滑下,她卻渾然不覺,只是茫然地問著:「我對你,究竟是恨得深,還是愛得深呢……你不知,連我自己都不知啊……」 多少個夜裡總是會夢到被一箭穿心,被射落懸崖的那瞬——那天誅地滅的一刹,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絕情的字眼以及那一瞬痛不欲生的絕望——原來,愛到盡頭是死亡。 所以她寧願斬斷餘生的情愛,也不要再承受一次刻骨銘心的傷害。 這日復一日,從冬天到春夏,她一遍遍地拆著就要織完的手套,親眼看著曾經懵然情動,滿懷期待的心意怎樣被一次次拆解毀滅,屍骨無存——她是在折磨自己!她故意留著頭頂那一道醜陋駭人的傷疤,不遮不掩——她是在逼自己去記得啊! 她是將自己逼到了絕境——逼得自己的眼裡只有國家,只有責任!她的胸懷容得下五湖四海,卻再也容不下一份微薄的情意! 「……你在我心裡究竟存了多深的苦恨?讓我每一次看到你都像受著死刑,明明是想與你一刀兩斷,真正看到你的臉卻會克制不住擔驚受怕……我那天晚上故意說的氣話,便是不想看你再這樣消沉下去啊,你怎麼不知呢……」 怎料那夜一面之別,再次相遇,竟只剩了他躺在棺木裡冰冷的軀體! 「邊疆萬里,錦繡河山,呵……」坐在轎子裡的水沁泠淒然低笑出聲,手指觸摸自己的嘴角,卻摸到一手的血和淚。失魂地注視著自己的指尖,所有的喧囂也在那瞬遁隱而去,她的眼裡再也看不見碧海晴天,只有黑暗!只有絕望!「縱然邊疆再綿延遼闊,縱然——江山再錦繡如畫,少了你,又與人間地獄有何區別?」 悲愴的嗩呐聲再度響起,水沁泠猝然心中大痛,仿佛靈魂也在那一刹掙脫肉體而去—— 若是留不住他,便跟他一起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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