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未稚 > 金笏畫顰 | 上頁 下頁


  樂意之至。水沁泠在心下笑道。

  「陸寅,你可還記得我,記得我爹呢……」那瞬,水沁泠的眼裡浮出一抹極淡的恨意,四顧無人,便悄悄自懷中摸出一個紙包,正要打開時,卻聞身後一記輕笑——

  「哦、呀,小女子真是勤快呀。」

  熟悉的帶些戲謔的語調,水沁泠慢半拍地回過頭去,卻在望見來人的瞬間呆了半刻。

  離馬廄不遠處便是那個書齋,而如今男人便支著單膝倚坐在書齋窗檻上,只著一身淡白的底衣,衣襟完全敞開,自鎖骨而下的肌理曲線皆給人看得一清二楚。這個傢伙從來放浪隨性,不知收斂為何物,那底衫也並非純白,下擺繡著細碎的紫藤雲紋,與腰際那幾縷黑髮纏纏繞繞糾結不清的,好似就要繞上花梁,開出濃黛色的花來。

  突如其來的,水沁泠竟有一瞬呼吸不暢的感覺,「咳,修大人,早……早啊。」其實最後那層布也完全可以扯掉的,該遮的一樣都沒遮住。她在心裡添了一句,卻不料這一閃神的瞬間,那馬兒忽然來碰她的頭,「啪」,手中的藥包沒拿好,竟整個都掉進了面前的飲水槽裡。

  糟糕!水沁泠心下大驚,餘光飛快一瞥遠處的修屏遙,他正巧下了窗臺,並沒有看見方才的一幕,但他如今正朝自己走過來!

  怎麼辦?若她現在去撿肯定會被他當場發現,她知道的——她的任何小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可如果她不撿起來,那紙包漂在水裡那麼明顯,他一樣會知道那紙包裡面裝著的是什麼——後果更加不堪設想!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水沁泠的心跳也越來越快,怎麼辦怎麼辦?若是被他看出自己的企圖,她的所有努力便也付之一炬了。然而——正心急如焚時,她的眸光倏忽一亮,看見搭在馬廄欄檻上的一塊舊麻布——「真髒,該擦擦身子了。」她嘴上笑吟吟地說著,一面迅速抄手取過那方麻布,丟進水槽裡,並熟練地用麻布裹起那個紙包,擰成一團後再取出——

  等到修屏遙走到她身前時,並沒有發現絲毫異樣。

  「修大人怎麼也過來了?」水沁泠一面擦拭著馬背,一面回眸看他,笑意從容。

  「你又想同我說明什麼?說明你吃苦耐勞、能屈能伸?」修屏遙斜挑了眉,倒是有幾分稀奇。她本是個過慣了錦衣玉食生活的大家閨秀,在她身上卻沒有半點恃寵而驕的小姐脾氣,相反手腳勤快得很,「還是說——你是想向我證明,你和那些女人不一樣?」指的自然是他寵倖的女人。

  「不不,修大人多慮了。」水沁泠不以為然地笑笑,「我只是閑來無事,想多瞭解這些人的生活和苦衷。」她言語誠懇,「若想治理天下,祿為蒼生,首先便要學會親近民意,不是嗎?」瞥見對方眼底的將信將疑,她抿嘴又笑,「修大人無需驚訝,這些事情我在水家也會做,嚴父慈母,是不會因為家境闊綽便縱容自己的孩子的。我爹——」她突然頓住,沒有說下去。

  「聽聞令尊令堂過世較早?」修屏遙接過她的話。難怪水家的三個孩子很早自立,接替父母掌管家業。他倒是有幾分欣賞。

  水沁泠低眉沉默許久,突然輕呼一聲:「噫,噫!我竟將飲用水當成盥洗的水了,這就去換一盆來!」她似乎急著想要逃開,手中攥著那塊麻布亦不曾放下。

  修屏遙看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眸中精光起伏不定。竟是第一次見她這樣慌張無措——是因為他說中她的痛處了嗎?

  「水沁泠,你究竟在藏什麼?」

  呼——總算是化險為夷了。等水沁泠捕捉痕跡地處理掉那個紙包,整理好心緒回到馬廄時,修屏遙竟還在那裡。猛然對上那雙似笑非笑的眼,她心中又是一跳,這傢伙不會是瞧出什麼端倪了吧?

  卻見修屏遙悠悠一笑,「慌什麼?過來給我謄幾個字。」

  第三章 鸞刀縷切空紛綸

  為臣者,執笏也。

  依照頤安國律,朝廷官員從三品以上,執玉笏進諫,前拙後屈;五品以上官員執象牙笏,前拙後直;其後執竹木笏,七品以下官員不執笏。「笏,禮玉藻。笏天子以球王。官分九品,執笏者各司其職,次第進言,不可逾越。」——語自《頤安正史》。

  書齋之內,水沁泠略微驚奇地盯著桌上那方金笏。純金打造的笏板,長約三尺有餘,底面浮雕著鳳凰的暗紋,貴氣宛然。這樣奢侈的東西,乍看只覺得是與納言進諫沾不上邊的。

  拿來顯擺的還差不多。水沁泠暗暗吐舌。

  「這可是先皇御賜的玩意兒,連老骨頭也討不到的。」修屏遙覷她一眼,想到接下來要看她的「好戲」便愈加的興趣盎然,「此次會試人才輩出,不知水姑娘可有把握擠入前兩百名,參加最後的殿試?」他一面假裝正經地問著,一面轉身從書架頂端翻出一疊試卷,所有舉人及監生的答卷竟全部掌握在他手上。

  所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是先皇給了他這樣的權力,便連鸞姬太后都顛覆不得。

  「小女子不才,還需修大人手下留情才是。」水沁泠低眉順目,答得誠懇。

  修屏遙不置可否地笑笑,輕而易舉便找出她的那份答卷,那卷面已全被墨汁污染,根本分辨不清原先的思路,他伸手撫上唇瓣,眼底笑意愈深,「你可還記得自己所答的內容?」

  「忘了。」水沁泠誠實搖頭。早就料到這場會試的結果全在右大臣指掌之內,所以那份答卷原本就是她胡亂塗鴉,隨性而談,她記得才怪。

  「那我破例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重新作答一遍。」修屏遙指指桌上的文房四寶,「我倒要看看,同樣的試題,你是否能給我更好的答案?」

  水沁泠沉默許久,搖頭道:「能不能用我,其實修大人心裡早已有數了,不是嗎?」她彎眉笑了一笑,一雙漆黑沉靜的眸子毫不避諱地迎上他的目光,「修大人原本看中的就不是我的思路,而是我的字。」她從來低調內斂,唯有在說那句話時透出一股凜然的自信。她其實是個有銳氣的姑娘,只是她的銳氣絕不等同於驕傲——那是一種溫和的,鈍鈍的銳氣。是她的神韻,是她的風骨!「我相信自己的字,如同修大人相信自己的眼光——」

  她不顧自己受傷的右手,揮筆蘸墨,瀟灑寫下「國家」兩字,突然回眸嫣然一笑,刹那驚豔逼人,「我是怎樣的人,縱然霧裡看花,修大人好歹也能瞧出七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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