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未稚 > 祭花辭 | 上頁 下頁


  「我來上官府,自然是為了——」蘇廂辭及時掩去幾乎脫口而出的話語,微微一笑千嬌百媚,「看一位故人啊。」她低頭去縫畫,藏住眼底霧樣的流光,兀自低語道,「她以為自己喬裝得很好,但我又豈會認不出那支簪?」

  原來那龍根血蓮生得格外奇特,根莖細長,只在頂端開出一朵袖珍的紅蓮花,綰在發上像極了紅木簪。所以她第一眼看見綠致時便認出它來。

  上官紫楚便以為她說的故人是綠致,「但你怎會認識飛鯉閣的人?」

  蘇廂辭手指忽頓,定定地望著他半晌,突然一笑,「我的妹妹——曾經為了救一個男人,使美人計勾引過飛鯉閣的閣主,並害得他武功盡失如同殘廢,因而在飛鯉閣聲名遠揚。」她笑得很是妖嬈,那種狐媚的氣質從骨子裡透露出來,「他們都說她是狐狸精——你覺得呢?」

  上官紫楚難以置信地望著她,「你怎會……如此說她?」

  是他的錯覺嗎,為何他又從她的眼裡發現了那種無法言喻的幽涼悽楚——所以才用這樣犀刻的言語去掩飾是嗎?

  毫無來由地,他的心裡竟泛起一絲溫柔的憐惜——不只是對她,更是對她的「妹妹」。

  蘇廂辭冷哼一聲,別過臉去,「誰叫她偏生得一副狐狸精的容貌,傷人害己!連老天都見不得她好過——六年前她害慘了那個閣主,之後又間接害死了姐姐的未婚夫,到最後更逼得自己的親姐姐自殺殉情……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她自以為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經地義問心無愧,到最後不也讓自己得到報應,廢了雙腿……哈,真叫報應!」

  說到最後字字都是喑啞的,卻忍著眼淚沒有落下來。但她沒有告訴他——最令她心灰意冷的卻不是殘疾,不是良心的譴責,而是被心愛的人遺忘——永遠地,徹徹底底地遺忘。

  「蘇……廂辭……」上官紫楚第一次喚出她的名字,「沒有人必須要為自己的美貌贖罪。」他轉眼去看扶欄外的芙蓉落花,笑得風雅如畫,「如果紅顏是上天的恩賜,那我們更應該好好珍惜它,不是嗎?而不是因它背負起罪孽的枷鎖。」

  蘇廂辭突然「啪」地拍開他落在自己肩上的手,竟似賭氣地瞪著他,「既是如此,你又為何不善待自己?瞎了一隻眼很好看是嗎?你如今這樣,怎能比得上六年前的風流瀟灑?」

  她頭一次露出這樣激烈灼然的神情,幾乎是要指著他的鼻子罵了。那一次別離後他竟將自己弄成這副模樣,她怎能不氣,怎能不恨,怎能——不心痛啊?!

  「嘖,」真是好心沒好報啊,這姑娘偏就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怎樣都能挑出他的刺,「那我六年前的風流瀟灑,你蘇二小姐究竟又見得幾分?」上官紫楚不大苟同地揚揚眉。六年前他與蘇家根本沒有來往,而自蘇廂辭口中似褒實貶的贊詞,不過也是道聽途說來的吧。

  「你道我究竟見得幾分?當年你——」蘇廂辭只覺得心裡一堵,煩躁地將畫丟給他,「替你修補好了,以後好好收藏著,別又讓你的活寶弟弟偷去了當成自己的。誰叫你總是沒有署名的習慣,以為天底下所有人都認得你的字你的畫,自負!」

  她冷然一笑轉身離去,烏髻上一朵木芙蓉豔若明霞,如同她骨子裡嫵媚的驕傲。

  上官紫楚下意識地低頭看畫,著實吃了一驚!

  被她縫補過的地方,陣腳很是細緻精巧,且被她用雙線色彩作了修飾,不僅不顯得突兀,反而彌補了他當年作畫時左右兩面不對稱的缺憾。

  這個女子……當真是深藏不露。上官紫楚的眼裡浮出不可多得的讚賞之意,目送著她的背影遠去,蘇廂辭啊……

  紅顏知己,可遇而不可求。

  是夜,露冷,冰絲織練。

  上官紫楚手裡攥著金瘡藥悠哉往西廂走去,還未入得園子卻先聽聞幾縷單薄的箏音繞上花梁。箏音清脆如大珠小珠,但彈琴的人顯然情致不佳,敷衍了了地撥了幾下,而後「嗡」的一聲,斷了琴律。

  弦索上搖漾著月光,女子的神情嬌媚而慵懶,視線卻早已越過了芙蓉花叢不知落向何處。那花叢外面便是疊嶂的霧牆,透過鏤空的花檻望出去,倒是有些從玲瓏雲舫上望海的情致。

  直至那個衣容風雅的男子噙著笑意從花牆那端走過來——

  「我聽出你琴音裡有相思之情,莫不是念家心切?」上官紫楚款步走到她身前,也不顧夜間草濕露重,便直接盤膝在她身邊坐下,順手撥了她的弦,「祖母一再挽留,為難你了吧?」

  不等她回答,他又兀自輕笑道:「不過出於私心,我倒也希望你能多留幾日。」他將金瘡藥遞給她,倒像是一廂情願地交付自己的關心,「雖是習武之人,但好歹也是個姑娘家,總要愛惜自己一些。」

  蘇廂辭突然定定地望著他,並不說話,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裡流轉著盈盈月光。

  「你若不喜歡,便算我自作多情好了。」上官紫楚輕咳一聲,竟被那雙眼睛看得有些心虛。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蘇廂辭接過那瓶金瘡藥,「你怎知道我不喜歡?」

  熟悉的對白令上官紫楚錯愕當場,但眼前的女子神色愀然分明不願多提,只得假裝若無其事地岔開話題:「我來是想問你,昨晚為何要為我引路?」

  「若我說,是因為我早就傾心於你,你信不信?」蘇廂辭眨眨眼笑得很是嫵媚,無形中透出哀怨的意味,「我好不容易從綠致的鐵索下逃脫,回頭便碰上了你,又擔心你醉酒歸來神志不清,可能會被綠致所傷,所以特意帶你繞過北苑。你該感謝我的,不是嗎?」

  短暫的失神後,上官紫楚笑著搖搖頭,「欣賞我的人有很多,但他們大多只是仰慕我的家世和名氣,道聽途說過一些三分真七分假的事蹟,那種欣賞——不過是隨波逐流的盲目瞻仰罷了。」他信手彈了一闋,箏音幽怨似花底鶯語,恰是配合了她眼裡靡柔的哀色,曲畢他溫柔抬起眼來,連那餘音裡也盡是纏綿的味道,「但是你——不屬於那一類人。」

  這個女子,或許便是真正能夠鍥入他心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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