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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逃吧!歡兒。娘親深夜裡捉著他的手,咽下最後一口氣。

  身為底層的賤民,身分等同于奴隸,世襲的階級使他甫一出生,額上就被黥字。人人見了那樣的黥字,都會知道他身分低賤,可以任意欺侮。

  他不識字,也沒有權力,就像螻蟻一樣,任人輕輕一踏就會死去。諷刺的是,這樣的他,竟然被商野國主看中,要召他入宮侍寢。

  上有所好,下亦從之,前來緝捕他的官員見他國色天香,竟也起了淫念,意圖對他施暴。他拚命反抗,失手殺死了那名官員;而後,引來更多官差追捕。

  他連夜逃亡,身後追著當權者的走狗,一路被追趕到一處懸崖上;風如此迅疾,他頭一遭如此怨恨自己的出生,恨自己生為商野之民。

  站在危崖上的少年臉上掛著漠然的表情,眼中卻有著不屈服的堅毅。

  既然是他的面貌為他招來禍患,那麼,他便親手毀去這副相貌。臉上的傷口尚未結痂,一道傷痕從前額直直劃過鼻樑,身上染遍血污。

  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他憎厭這樣一個暴君橫行的國度。倘若可以,他想要推翻這樣的國家,但是眼下已經沒有機會了。

  他已被團團包圍,唯一的選擇只剩下腳邊的懸崖。

  縱身躍下時,感覺被風包圍,心中最後一個念頭是:自由了……

  磨得光潔的銅鏡上,映照出一張許久未在他人面前顯露的容顏。

  額心隱隱作痛,他知道,是因為傷口未愈的緣故。

  夢中的商野早在多年前滅亡,如今商野之民流落四方,位於皇朝與北方夷之間的商野之地,是寸土不生的三不管地帶,時常有盜賊肆虐。

  由於不屬於皇朝領土,因此雖然鄰近邊城,守城將領並未整治那片荒蕪的土地。鑒於皇朝軍力強大,盜匪不敢近城侵擾,因此多年來維持著奇異的平衡狀態。

  如今,他腳下所踩的,是麒麟的國土。來到這個國家後才知道,並不是每個國家都民不聊生,也不是每一個君王都是暴虐無道的禽獸。

  他不是皇朝之民,也衷心期盼這樣的盛世能長遠地維持下去。

  但願在這塊土地上,百姓們都能如麒麟所說,生而平等,永遠不會有人甫一出生,就被黥上賤民的印痕。

  額上的印痕提醒著他,要維持眼前這樣的安定,並不容易。

  他也不確定,假若麒麟看見了他的臉會有什麼樣的反應。麒麟總是一心凝視著他,也許見過這張臉後,那仰慕的眼神會隨之改變……

  自卑嗎?不是的。他只是認為,自己並非麒麟最好的選擇。

  「太傅。」特地前來尋他的太保,在他重新戴回面具後,出聲喊他。

  待婁歡轉過身來,太保道:「師父仙逝前交代過我,倘若有機會一定要問你一個問題。」雲麓門人由於長年遭到各國君王的迫害,因此一旦離開師門,便不再以師兄弟妹相稱,以免株連同門。

  婁歡沒有回應,太保繼續又道:「他讓我問你,既然你額上的傷已經痊癒了,為什麼還要戴著面具呢?」

  「……」

  「世傳當朝婁相若非俊美無儔,便是醜陋如斯,難道相爺竟膚淺到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嗎?面具可以遮住臉孔,卻遮不住內心。」太保直言不諱地說:「你敢直視內心,誠實地接受自己真實的情感嗎?」

  「……」婁歡這陣子被問得答不出話來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

  「順便告訴你一件事。上元過後,各地來使與州牧都要離開帝京,返回各自的領地了。那位天朝太子不久前竟公開向麒麟求親,猜猜看麒麟答應沒有?」

  見婁歡愕然,太保很是得意的發現自己是最先來向他通風報信的人。

  不待婁歡回應,丟下幾顆威力十足的火藥彈後,太保立即逃之夭夭;不料才剛走出凌霄殿,迎面便撞上一句身量高挑的紅衣男子。

  「噯,太師,你也來找太傅?」

  邵太師垂眸看著太保道:「不,我是來找你的。」

  婁歡走出學宮,只見到太師與太保相偕離去的身影。

  問他猜麒麟答應明光太子的求親沒有?當然沒有。麒麟是死心眼的人,一旦認定了,就會堅定不改變。

  思及此,婁歡笑了起來。

  不,他之所以還戴著面具,已經不是為了額上的傷痕了。

  一開始是為了避免被人指指點點,不管是嫌惡或者是同情的目光,在他而言都是困擾。後來,則是為了麒麟。

  她越是好奇想看,他就越不想滿足她的好奇心。

  曾幾何時,這已成為他們君臣間的遊戲,而他竟然一直是享受著麒麟追尋的目光的。這種心思……跟將麒麟玩弄於股掌間有何不同?

  麒麟從來沒有辜負他,他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站在殿階上,婁歡等候著那熟悉的身影飛奔而來。

  「太傅!」麒麟氣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雙手緊緊揪住他的襟口,金眸圓睜,一臉驚嚇地問:「太保說你身體不適,你哪裡不舒服?我去叫御醫過來!」是這陣子太過勞累了嗎?還是被她逼得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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