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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婁歡則瞪著麒麟滲血的左臂,詫異道:「陛下受傷了?」

  「如果朕說不礙事,太傅可以不要追問嗎?」麒麟心情很差,她再次叮囑宮人照料太后,叮囑完畢便轉身往皇宮方向走去,沒有意願坐上一直候在一旁的宮輦。

  「那麼,不是被太后弄傷的?陛下早就受了傷。今早習劍時傷到的嗎?」婁歡推想著今天麒麟可能受傷的原因。

  他遲疑了半晌才握住她的左腕,推開衣袖,檢視她的傷勢,而後他蹙起眉。

  麒麟看著婁歡用他隨身的潔淨汗巾裹住她不斷滲血的傷處。

  一裹好她的傷,他立即放開她,並退開一步,拉開君與臣之間應有的距離。

  這是在做什麼?表示他擔心她,卻又不敢冒犯她嗎?

  麒麟將一切看在眼底,她自顧自地往前走,語帶譏誚:「一切都被你說中了。想念太傅眼皮底下,是沒有藏得住的秘密的。」不必有人多嘴告訴婁歡,他已經對她了如指掌。

  「陛下是在責怪臣把太后安置在這離宮裡,隔絕陛下的天倫之樂?」婁歡聽出麒麟話中起伏的心緒。

  「朕若是那麼想,就是一個不知感恩的傻瓜。」麒麟猛然頓住腳步,回首看著婁歡道:「倘若今日……倘若當年……」雙手結成一小拳,握緊、鬆開,又握緊,「她是我的母后,她懷胎九月生下了我,不管她做了什麼事,她仍舊是我的母親。」即便母后她……顯而易見地瘋狂了。而這瘋狂,麒麟分不清楚,是根源于當年那次外威的叛亂,或者打從她出世開始就不曾理性……母后一直認定她生下的是一名皇子,而非皇女……婁歡沉默,每當麒麟露出這種脆弱的表情時,他不曾試圖安慰,僅是沉默的站在她的身邊,陪伴著。

  麒麟早已習慣婁歡的沉默,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低聲道:「你會來這裡,應該是已經知道她做了什麼吧?為了見我,她竟把一名宮人弄成聾子,再派他到皇宮來找我,說她思念我、想見我……可是,好殘忍……這麼殘忍……是因為我將她逼到絕境了嗎?是因為她知道,我有多麼怕見到她,所以才故意這樣對待我的嗎?」眼眶裡冒出水霧,麒麟圓著眼,強忍住,不准淚下。

  「我分不清楚是她瘋了,還是我瘋了。我立時只想到要趕緊安撫她,要補償那個被刺穿耳膜的宮人;然而我無論如何就是不能去想,我應該賜一杯鴆酒給她嗎?還是就跟以前一樣,繼續將她軟禁在華胥宮裡,永不讓世人知曉這樁帝王家的醜事?然而這樣下去,難保有一天不會再有另一個聾了耳、瞎了眼、瘸了腿、斷了手的的啞巴宮人出現在我面前——婁歡,婁歡——」

  「陛下臂上的傷口一直在滲血,先回寢宮吧。」婁歡面無表情的說。

  是說,就算他表情上有了變化,她也看不出來,怪那該死的面具!

  婁歡冷靜的語氣拉回了麒麟的理智,是因為已經太習慣他的冷靜了嗎?

  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麒麟早已習慣有些問題不可能立時得到解答。十年了,也都這樣忍過來了,眼下沒有辦法處理,又怎麼樣呢。手臂的傷口很痛,梅御醫縫合的地方又裂開了,她短視地想,要是御醫又來,豈不又要重複一次治療,想到就悶。

  心情悶,就想挑釁。偏這輩子她最想挑釁的,一直都是同一人。

  「婁太傅。」很正式的叫法,故意的,明定君臣之分。

  「臣在。」

  「太后剛剛說你挾天子以令諸侯,你都無所謂嗎?」倘若果真是個忠君愛民的臣子,這是很嚴重的誣衊吧。

  婁歡不答反問:「陛下覺得那是事實嗎?」

  「事實上,朕是有個疑問。」她看著他,問出多年來一直擱在心頭的問題,「當年,朕繼位時,你送給朕一把劍,但因為劍鞘被封死了,朕一直抽不出劍身。」

  「陛下想問什麼?」婁歡或許已心知肚明。

  「朕想問的是,那把劍的劍身是什麼材質打造的?」何以不會在雷雨中傳導雷電?讓她安然在郊廟的祭壇中繼位,從而得到上天的」承認」。

  婁歡面具下的唇微微掀動,「那把劍已經送給陛下,陛下若真想知道,大可請工匠撬開劍鞘,不就真相大白?或者陛下想要的並非真相,而是臣的一句謊話?」被戳中心思,麒麟有點兒惱。可哪一回她自以為尖銳的問題不是被人這樣硬生生尖銳回來,戳得自己滿身不舒服?這位宰相大人真不懂得討人歡心。

  古來奸侫小人不是應該先把帝王哄得開開心心,再趁機進獻讒言,陷害忠良?或者這位大人連當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侫臣都要與眾不同?

  被認定有挾持天子嫌疑的宰相看著麒麟咬牙,進一步又問:「陛下真有被臣挾持的感覺嗎?」麒麟不肯正面回應,也學她的老師以問代答,「婁相該不會以為,滿朝群臣個個都認同大人的一切作為吧?」她不天真,好吧,即使她天真過,在婁歡的調教下,如今也已經不了。

  麒麟不以為婁歡這位深受百姓愛戴的宰相能夠掌握所有臣民的心思。最多九成九吧,但絕不可能掌握全部。即使他再如何勤政愛民也一樣!人心是何等複雜。

  身處一國當中最為複雜的宮廷裡,麒麟怎會不清楚,不可能所有人都認同婁歡鐵面無私的作風,當中必定有人會拿她母后怨恨之下所說的話來大做文章。

  自六歲起,婁歡先是她的少傅,後是她的太傅,又兼任宰相。

  他位高權重,城府深若海。相較之下,年僅十六的少年帝王要真與婁歡放在一個天平上秤斤論兩,論見識、論學養、論手腕、論氣度,婁歡可不僅是略勝一籌而已。倘若在上古時候的禪讓世代,當今王位哪裡輪得到她來坐。

  身為宰相卻擁有帝王的風範,有誰不曾在心底偷偷想過,也許她宋麒麟只是婁歡的一個傀儡帝王呢?

  她繼位那年,母系親族叛亂,婁歡暗中使力,鐵腕削藩,將作亂的諸侯分別遷徙到京幾附近的幾個郊縣,以便就近看管。雖然沒有趕盡殺絕,卻使這些諸侯元氣大傷,成為掛名的貴族,再也沒有實際的權力干涉國政。

  而她這十年來,對婁歡可說是言聽計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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