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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他出聲時,她正好踏進澡盆中。澡盆很淺,根本遮不住什麼東西。她嚇了一跳。

  但他沒有回過頭,只是說:“別讓傷口碰到水。”

  她松了一口氣。“我曉得。”然後才開始小心地沐浴。不是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處境已經太過親密。這個男人,若非是她的丈夫——曾經是她的丈夫——她能允許他在她梳洗時,站在三尺以外嗎?

  屋裡有火盆暖著空氣,因此並不冷。她想盡可能洗快一些,但是熱水的蒸汽烘暖了她的臉,使她舒服地輕歎出聲。而無力的手腳也只能緩慢地動作著。她因此洗得很慢。

  他始終沒有回過頭,但敏銳的聽覺卻無法避免地聽見了她的歎息聲與細微的水聲。從頭到尾,他都得緊緊握住雙拳,才能克制住自己勃發的情欲。過去他從來不曾尋求過女人的安慰,而被譏為“聖人”,他也曾真的以為自己不需要……再者,他已經有一名妻子等在家中……只是過去他不曾好好地看過她。

  但現在,當下,就在他的背後,他的妻裸身沐浴,一種只屬於夫與妻之間的親昵感籠罩在屋舍中,任憑屋外大雪紛飛,都無法稍減他胸中的熱。若不是愛上了這名性格剛烈堅毅的女子,或許他仍能心如止水吧。然而遇上了她,動了心,今後將如何才能掩飾住這份情動?為此,他失笑。是他心甘情願放她去飛的,怎能再強求她回到他身邊?

  在天空中,她是一隻自由的鷹,得以自由飛翔;在他身邊,她只會是一名普通男人的妻。他捨不得不放手,卻又因放手而心頭作痛。

  水聲停息不久,她松松穿上衣服,站在他身後。“你可以轉過來了。”她喚他,沐浴後的臉龐微紅,看起來比先前稍有精神一些。

  他轉過身,看見她已經洗了發,一頭沒能完全扭幹的頭髮正濕漉漉地滴著水。

  “你會著涼。”他大步走上前去,將她帶到火爐邊,坐在一張凳子上烤火,同時拿來一條長巾,開始擦拭她的長髮。

  他不自覺對待她的方式,宛如她是他的妻。雖然事實上,她是。

  她發覺到了,並為此心慌意亂不已,但沒有出聲打擾他的動作。因為一旦說出,就難以閃避那被點破的事實。既然如此,還不如繼續假裝。

  他為她擦乾頭髮,讓火烘乾她的髮絲,就在她舒服得差一點閉上眼睛,昏昏欲睡時,他取來一柄木梳,開始細心地梳理她的頭髮。

  那讓她想起一首少年時讀過的詩。

  夙昔不梳頭,髮絲披兩肩……

  她為此熱淚盈眶。

  為何是現在?在她已經不能滿足于單純的夫妻相守的現在?

  仿佛瞭解她的思緒,他輕聲喚她。“不要哭,我不會擋你的路,但是現在請讓我照顧你,這是……我欠你的……”

  她眨去淚水,按住他的手。“你沒欠我。”

  他不作聲,也沒再反駁她。已經太晚了,如今再爭辯誰欠了欠,的確已經沒有必要。他重新執起木梳,細心梳理她的長髮,仿佛那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

  片刻後,她累得睡著了。安頓好她,他去喚來沈大夫,聽診過後,他背起弓箭,到雪中去獵兔,打算為她燉一鍋滋補的肉湯。

  與她相處的時間所剩不多,他的心就像白雪一樣的清朗。

  再度醒來時,她看見他正坐在門邊,手執一柄匕首,在剃鬍子。

  一鍋肉湯在屋外臨時堆起的灶上悶煮著,飄出陣陣香味,她感到有些餓。

  察覺到她的動靜,放下匕首,他瞬間來到她身邊。

  正伸手要攙扶她,但她搖搖頭。“我已經好很多了。而且我要去解手。”

  他鬍子剃了一半的臉頰上,竟出現一抹可疑的紅暈。

  怪哉,大將軍也會臉紅嗎?

  她笑了笑,卻沒料到他會一把將她抱起,使她倚在他溫暖的懷中,他竟說:“我帶你去。”嚇壞了她。

  “不、不用,這種事……”她的拒絕拗不過他的堅持,他打了一把傘,帶她去屋外的茅廁。待她解手完畢後,站在雪地上的他,臉上又滿是雪花,顴骨上有被凍傷的痕跡。

  她忍不住笑了。

  如果現在的她只是尋常人家的女子,而他只是尋常人家的男子的話,或許他們真能試著平平凡凡地過一生吧。至少她不曾聽說過,有哪個丈夫會打理妻子解手私事的,他卻毫不避諱地做了,甚至做得那樣坦蕩蕩,使她啞口無言。

  “唉,你……”她輕歎一聲,就融化的雪水洗淨了手,卻差點沒被凍著。“好冷。”她低呼。

  他笑出聲,將傘交給她,抱起她回到雪天中仿佛已然遺世獨立的小屋。

  “沈大夫先前來看過了。”他告訴她:“他說你傷口事小,但內腑因為傷毒的關係,需要再靜養幾天,等你能離開時,我再送你回去。”

  原以為她會反對,因為先前她一直急著想離開,以免身分被政敵發現。卻沒想到她聽了他的話之後,只是沉吟了半晌,沒有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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