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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會有這種感覺,也許與身邊的人有關。今晚,陪伴在她身邊的人,是隱秀。

  街上人潮洶湧,仿佛整個王都的人都集中到這條街上來了。每走兩步,就得停住,等前頭人潮過去了,才能順利前進。

  隱秀原本只是松松地拉著她的手,現在卻緊緊捉住,還交代她:「小心別走散了。」似乎沒想到會有這麼多的人一起出現在禦街上。

  福氣以手勁回應他,表示她會注意。冬夜裡,他袒露在衣袖外的手有些冰涼。雖然他說過他不怕冷,但她仍忍不住回握得更緊一些,想讓他的手溫暖一點。

  雖然她覺得隱秀比較擔心的是她可能會迷路,但是這條街直直通向一個方向,就算她再怎麼弄不清楚東南西北,也不至於迷路啦。

  禦街可容三十二馬並排同行,十分寬敞。兩側擠滿了從各地趕集而來的攤商和應景搭建的鼇一山,各類細食零嘴的香氣混雜著燃香與燈油的氣味,燈火下,市井一片氤氳,人聲鼎沸,幾乎無法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後頭的人潮自會推著前頭的人們往前走。

  遠遠的,一條光彩奪目的燈龍在舞龍者的牽引下,往這方向而來。人群紛紛笑著讓開,讓燈龍通過。

  鞭炮伴隨著各式的煙火紛紛燃起,福氣驚眺起來,鬆開了緊握的手。

  那燈龍就在數十位舞龍者的操縱下,將禦街分成兩條路。人們被分隔開來,才一瞬間,福氣已瞧不見隱秀的身影。

  待燈龍遠去,人群再度彙聚一處,福氣無法一直站在原地,被不斷前進的人潮推擠著往前走。處處見不到隱秀,她開始著急起來。

  他身體不夠硬朗,可能會被擠得頭昏眼花、站不住腳,萬一跌倒在地,還可能會被雜遝的人群踩傷。

  思及此,她慌張地四處張望著,然而只見到一盞盞繽紛奪目的花燈與穿著各色羅純的人群,鼻端嗅進撲著香粉的紛雜氣味,教她也頭昏眼花了起來。

  糟了糟了,他們還沒有約好萬一定散了要在哪裡會合,這下子要她怎麼在這片茫茫人海中找到隱秀?

  她眯起眼,強自鎮定地在人群中搜尋。須臾,眼角瞥見一抹白色的身影。隱秀愛穿白衣。她伸手去拉那人的衣緣。「隱秀!」

  那人轉過身來,是一名蓄著鬍鬚的中年漢子,福氣連忙鬆開手,連聲道歉。

  如此錯認幾回後,她有些慌了。

  身不由己地被人海推擠到一個由長竹搭起的戲臺前,臺上粉墨登場的雜劇演員正唱著「太平令」、「慶宣和」等等的應景曲調。戲臺周邊,則是吞刀、走索、傀儡、弄猴等百戲表演。

  台下許多人群圍觀著。福氣被迫在戲臺下看完了半折戲,但心思完全沒在臺上。

  她急著尋找隱秀的身影,沒注意到雜劇已經演完退場,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唱挽歌的男子。

  這年頭,挽歌的演唱在民間漸漸形成一種風尚。

  出色的挽歌歌者邀約不絕,在達宮貴人府第出入,或者在慶壽、或者在歡樂的場合,唱那令人哀傷流連的挽歌。

  男子才開口清唱,那清絕淒冷的聲音低低地穿過喧雜的人聲,傳進了每個人的耳中,使原本喧鬧的禦街逐漸安靜了下來。

  福氣抬頭,就看見那名身形清臒的男子。他松松地紮著一頭長髮,手抱七弦琴,看來歷盡風霜,聲音卻無比絕妙。

  他以古挽歌「薤露」開場唱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起初那聲音是低沉幽微的,有如清晨時下的一場雨,驟雨初歇。而後那歌聲突地清亮起來,仿佛穿過濃濃的濃霧,來到蒼穹之間,化作一聲響亮的清嘯,撞擊進聽者的內心。即使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被那清越之聲撞開心門。

  福氣從來沒聽過這麼動人的挽歌。「薤露」是一首送葬的古曲,歌詞內容在講述人生短暫有如薤葉上的露水,今朝露水幹了,明朝還會再有,但人若一死,就永遠不會歸來。

  先前她一直覺得在這種吉慶場合唱挽歌、聽挽歌的風尚很奇怪,直到現在,聽了這聲音淒絕清越的男子清唱挽歌後,突然有種錯覺,好像人生果真短暫,必須更加珍惜眼前的光陰。

  還來不及思索更多,那男子又揚聲唱道:「蒿裡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當下在場聽見這曲子的人紛紛掉下了眼淚。福氣不由自主地拭淚時,也深覺駭然。

  「好悲傷的蒿裡曲。」此時福氣身邊一個陌生的男子突然慨歎道:「傳說太山萬里是人死後的去處,不論身分尊卑,不論貧窮貴賤,當生命終了時,都由不得你不去啊。這世間,怕是只有死亡才是公平的吧。」

  福氣悄悄瞥了身邊男子一眼,發現他乍看之下英姿颯爽、氣度非凡,雖然穿著尋常百姓的服飾,卻恐怕不是一般平民。

  這人,八成是個王公貴族吧。在宮裡待久了,哪些人出身名門,哪些人出身寒微,福氣是能稍稍辨識得出來的。

  似是察覺了福氣正盯著他看,那颯爽男子突然笑看著她。「小姑娘,你也愛聽挽歌嗎?聽說這歌者是近日在王都極出名的挽歌唱師,今日總算見識到了,確實名不虛傳。在吉慶的年節裡聽見如此清越的挽歌,真教人忍不住想到那首『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古詩,而不得不心生秉燭夜遊、把握韶光的念頭呢。」

  「呃……嗯……」福氣沒有與陌生男子攀談的習慣,霎時有點不自在。

  猛然想起隱秀,她忘了挽歌的事,開始東張西望。

  那人帶著有趣的眼神看著她。「跟家人走失了嗎?要不要我幫你找找?」語氣有些輕浮,跟他身上那「乍看下」有別于平民的非凡氣度十分衝突。

  「呃……不、不用了……」糟糕!她沒有想到隻身一人在外頭逛禦街可能會遇到麻煩,比如遇上一個登徒子之類的。

  仿佛沒看見福氣臉上的驚惶,那男子竟率性地執起她的手。「沒關係,正好我有空。」非常熱心地提議要幫忙找人。

  不習慣被陌生人碰觸,福氣整張臉都泛白了,她慌張抽回手。「不用、真的不用。」

  「不用客氣啊,我不是壞人。」那男子大剌剌纏著福氣,讓福氣躲也不是,跑也不是,小手被拉著走,幾乎要哭出來。

  嗚,隱秀……

  「放開她。」一句清冷的聲音突然介入拉扯的兩人之間。

  福氣淚光一閃,那男人手一松,她避難也似地躲到再熟悉不過的男子身後。「隱秀。」

  隱秀一手將她藏到自己身後。兩人被燈龍給沖散後,他找她找了許久,現下終於找到了她。先前那種仿佛遺失了重要珍寶的感覺這才消失無蹤,心頭一塊空空的地方再度被填滿。

  還來不及責備她,只顧著緊緊將她鎖在自己身後,隱秀這才有心情面對那名想要拉走福氣的魯男子,俊秀的臉龐謹慎地藏起訝然的心情。

  是了,他早該想到,不是只有他會想在年節時微服出來逛禦街。

  「大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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