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尉央 > 主子看過來 | 上頁 下頁


  畢顏顫抖著雙手捧住杯子,餘悸猶存,她趕緊仰首喝光杯中的熱茶。

  古奎震又倒了一杯給她,分不清她的顫抖是因為夜涼,還是剛才那場廝殺。

  「我沒有殺死任何一個人。」

  他沒有忘記她不喜歡見到傷亡,同樣的,他也沒忘記今天早上自己還為那些來找麻煩的傢伙挖墳造墓,那種很痛的心情,他可不想再嘗上一回。為杜絕後患,他索性砍了他們一手一腳,留條命讓他們逃走。

  「是嗎……那就好。」放下杯子,她輕吐一口氣。

  她一臉如釋重負的模樣,卻教古奎震摸不著頭緒。他非常清楚她討厭殺戮,但事出必有因,否則她不會平白無故冒出那些莫名其妙,且極度傷感的話,只是他無從問起。

  「你還好嗎?」她皺起眉,沒忘他是一個人去面對那些人。

  「他們傷不了我。」他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這種場面在我身上無可避免,不管多少年。」

  畢顏十指交握,剛才發生的事以及他沉著穩重的應戰,也讓她多少明白一些。「嗯。」

  「對方的來歷,我不曉得,這些年來,只要我的腳下踩著這塊土地,他們便會如影隨形地跟在我身旁。」原本他並不在意,但現在身邊多了個她,讓他開始有所顧忌。「你瞭解嗎?」

  她輕點螓首,害怕他接下來的話。今早也是這般氣氛,當時的道別並沒有真正結束,只是暫時延後罷了。

  「我顧得了自己卻顧不了你,你畏懼殺戮傷亡可我卻得面對,這就是我生活的方式,和你不同。」如果她求的是平安穩定,那麼最好別跟在他身邊。「我無法選擇,可是你有。」

  她的過去他並不曉得,而他的恩怨風雨她也不曾參與過,沒道理哪天死在別人刀口下還得拉她一塊作陪,他只希望無辜的人不該受到牽連。「不要和我一樣,過著這種日子。」

  畢顏微微啟口,輕吐著話。「當你踏出那扇門的時候,我害怕到只想掉淚,可是卻忍住了。當你對我伸出手時,我感動得也想掉淚,但我同樣忍住了。」只因為他一見到她哭泣就會沉下臉。「躲在衣櫃裡時,我一直想著你對我說的話,想著想著,也就沒有那麼恐懼了,但若是和你分別,我更害怕這份自由僅是短短一場夢。」

  古奎震不語,燈火因窗外吹進的風而忽明忽暗,同時將他身影拉長映在牆上。

  「就是因為我們服眸不同,註定了我的命運。」她低頭看著手腕上的傷,「我以為只要將那條繩索給掙脫掉就可以活命,可是我錯了,只要我一逃,必定會有更多更粗的繩子將我套牢。」

  她悽楚地扯著笑,那雙晶瑩的黃褐色眸子盛滿許多哀傷情緒,投映在古奎震眼中,那樣的表情,他第一次見到。

  「這就是我和你不同的地方。」腕上的傷到現在都還隱隱作痛著,也包括在她心底。「我希望當你給予我自由後,不要又將它從我身邊奪走。」

  古奎震起身走到茶几旁,從行囊裡掏出一隻藥罐,沉默地坐回她身邊。她的話,讓他心裡五味雜陳。

  「我甚至還未嘗到展翅飛翔究竟是什麼樣的滋味?」昏黃燈火閃映在她眼中,顯得迷迷濛濛的。「我不想又被關回原來的地方,如果不在你身邊,無論我走到哪裡,終究得回到原地。」

  她的恐懼寫在臉上,他毋需刻意注意便能清楚知曉。雖然他們不曾深人交談過,然而他很明白那種噬人難忍的情緒,因為他也曾經有過。

  她那瘦弱的身子,承擔太多數不清的煎熬,統統都是他不知道的過去。古奎震保持一貫沉默,想不到任何一句能夠回答她的話。

  他一個人生活了太久,早就忘了如何和旁人交談,哪怕只是一句簡短的話,也會讓他思索半天。縱使想問,卻找不到半個理由。他明白每個人都有一些秘密與過去,不是能夠輕易在別人面前談論的,也包括他自己。

  「第一次,我趁著夜色逃離那裡,可不到半個時辰就被人抓回去,他們重重打了我一頓後,又緊緊捆住我。」她的眼角閃著淚光,嘴角卻掛著一抹淡笑,「那年我十歲,因為有人告訴我,你的眼瞳不是黑色的。

  「幾年後,我被賣到一處大宅院裡,做著僕人的工作,他們告訴我,『輕賤』這兩個字就是應我們而生。那年,我十二歲。」

  握住手中藥罐,一股翻騰情緒覆上他的眼,讓他幾乎無法克制。她說得事不關己,清淡得如浮雲。

  「往後幾年,我在不同的地方度過不同時分節氣,他們富庶繁榮與我無關,而他們衰敗式微卻關係到我明日落腳歇息處……如此反反覆覆,最後我還是回到那塊最初將我賣掉的囚地。」閉上眼,她依舊可以感受到昔日種種的痛苦。

  她已經記不得,究竟哪一處才是她停泊最久的地方?而那些華貴的宅院,也不再存在於她的心中,除了那些折磨難受的煎熬還留在腦海裡外,其餘的她早已忘卻,留下的是這輩子最難忘的痛苦。

  「你曉得嗎?我走不了。」年年歲歲,她在這片天空下嘗到苦痛,咽不下也無法吐出來。

  「跟著我,你不能得到什麼好處。」

  「我貪的,只是活下去的力氣。」其餘的她想要也要不起,好比他說的自由,她無權擁有。「像我這樣的人,總是在找尋某一人或是某一處能夠依附的所在。」她明白他是不可能會懂得她這類人生活的方式,但她不怨,因為人各有命。

  古奎震啞然無言,因為她一字一句都像把利刃刺在他胸坎上,過分的殘酷現實,在他未曾遇上她之前,她是如何度過那些漫長歲月?她看起來柔弱乖順,卻有著一個大男人也不一定有的堅強與勇敢。

  好半晌,他才打開藥罐挖了些藥膏,拉起她的手腕為她上藥。

  午夜時分萬籟俱寂,輕淺的呼吸聲都顯得十分沉重,偶爾窗外幾聲細微蟲鳴聲,飄蕩在冷冷的空氣中。

  他粗糙長繭的指頭,輕輕揉著她腕上那條紅色疼痛的傷痕,一顆平靜無波的心開始泛起陣陣漣漪。當她的目光撞入他視線的那刻起,他是不是就得肩負起讓她得到自由的責任?古奎震問著自己,卻找不到答案。

  在她能夠找到下一個依靠前,他暫反充當一個避風港讓她放心?他的一時衝動,能夠帶給她心中渴求的自由?他不曉得,也沒有立場問她,許許多多猜疑讓他變得不確定起來。

  「這就是你的選擇?」許久,他問了一聲。

  「我想留在你的身邊。」畢顏有些怯懦地回答,但她的語氣卻是不容人質疑的堅定。

  他頓了一下,因為她一句話,與一個曾經出現過的身影重疊。

  抿著唇,他沒有說話……多年前的他亦是如此。

  那日,天剛露白,大地仍是一片沉寂。

  她仍沉浸在睡夢中,隱隱地,耳邊傳來鼓噪聲響,震醒她的是由遠而近傳來的號角嘹亮聲響。

  雙臂被人狠狠扯起,一種冰冷卻清楚的痛覺傳至腦袋裡,她不清楚安然睡在一邊的母親為何一臉驚恐地看著她,在那雙眼裡,她讀到一種前所未見的情緒,仿佛身臨浩劫。

  母親將她拉到屏風後緊緊的抱住,那雙攏緊她的手臂,抑止不住頻頻顫抖,母親的淚水滑落在頰上,沽濕她的眼。

  「娘……」

  「別怕!娘會保護你。」女人抓起一塊薄毯,將她裹得緊緊的。「別怕……」

  「怎麼了?」童稚嗓音軟軟響起,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包括母親心中的懼意。

  「安靜!」女人拉來許多攤在地板上的毯布,一層又一層地堆疊在女兒身邊。「不管聽見什麼,都別出聲。」她的聲音輕柔,手中動作越來越快。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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