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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她聽完,臉色倏然一白,「我不要離開!」惡鬼她不怕,心心念念只怕武衛明趕她。

  「誰要趕你了?」他瞪她一眼,「你一個人住在這後園太不安全,收拾一下,跟我住到前面去!」

  周婉倩瞪大眼睛看他,一臉詫異。

  武衛明有點惱火,「你都做鬼了,還講什麼禮法?」他怒視她,「跟我住一個屋簷下礙著你為鐘浩守牌坊了?」

  「鐘浩」現在就是武衛明心底的一根刺,時不時就跳出來紮上一下,雖不嚴重,卻總是難以或略的刺痛。

  「我……我不是要守牌坊。」她在他的氣勢下瑟縮了一下,「……我是鬼,恐怕不太好這麼明白跟著……跟著你吧?」

  他愣住,總算想起來,人鬼殊途,他不在乎,她卻沒辦法這樣子混跡人群。

  不過武衛明畢竟是武衛明,很快反應過來,「法子總會有的……在我想出辦法之前,你要自己小心一點,不要在傻到隨便請鬼進來喝茶!」

  「嗯。」周婉倩答應得毫不遲疑。

  他滿意點頭,心裡暗暗思索,然而一時之間實在難以想出什麼好法子。他慣於滅鬼,現在偏要反其道而行,當然為難。

  正思忖間,肚子「咕嚕」一聲,他這才驚覺時光流逝之快。

  他站起來,「我要走了,你元氣恢復不久,多多休息,不要在隨便出去。」

  周婉倩眉間染上輕悒,「你……要回府了嗎?」

  「回什麼府?」見她神色不對,武衛明一愣,隨即恍然,「我不回京,就在這沂園住著。」

  她籲一口氣,臉上卻不由一紅。

  武衛明走到小樓門口,正待步下階梯,忍不住又回頭,之見周婉倩倚著門扉看他,雖默默無言,目光何總卻似藏了千言萬語,令他不由自主停下腳步,柔聲問:「你還有什麼事情?放心,我就在這園子前頭,不會走的。」

  她輕輕吐出一聲不可察覺的歎息,「你……說不是鐘……浩?」

  又是那根刺!武衛明本欲發火,卻在看見眼前那張花一樣秀麗、雪一般淒清的面容時,心一下子軟了。「不是。」

  「那……你說……你喜歡我?」

  臉一熱,武衛明頭暈,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以他二十三歲的年紀,羽林將軍的權位,逢場作戲的經驗自是有的,然而像今日這樣衝口把內心深處的想法說出來,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但說了便是說了,他平生斷不妄語。「……是。」

  周婉倩不再說什麼,只是定定瞧著他,眼波流轉,竟是悲喜交集。

  他轉頭,舉步,下樓,不知為什麼,心中居然生氣一股想落荒而逃的窩囊感覺。

  樂原在京郊本就是遊玩的聖地,每年春天踏青的人潮如織,即使出了惡鬼傷人事件,也沒有阻擋住眾人的遊興,甚至因為武衛明現居於沂園而讓人想來一睹傳說中武大將軍驅邪滅鬼的威風。

  武衛明當然懶得理會這些無聊事,但是為人為己他實在很想把那只惡鬼找出來一把捏死,偏偏那鬼在侵入沂園之後仿佛知道他的厲害,隱匿起來再也不出,即使他感應之力超乎尋常也難以追蹤,畢竟他不是天眼通!

  為今之計,只能在沂園設下厲害結界,聚天地陽氣,凡敢來犯的鬼物只有魂飛魄散一個下場。但沂園內還有一個周婉倩,此陣法若成,以她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的法力,恐怕頭一個灰飛煙滅的就是她!

  左右思量下,武衛明只得以沂園為界,以五行八卦結成「觸魂」法陣,此陣目的旨在警戒,凡有妖獸鬼魘,一旦闖入此地,便如碰上一張掛滿鈴鐺的大網,立即被他察知,而且除了閑雲閣之外的地方,此陣會自動變化幻成迷陣將侵入者困住。

  這是極高明的法陣,可惜它沒有殺傷力,在高明用處也有限,譬如若是他不在園內,這陣法就算警示,他也未必來得及感到。

  這一切都是為了那名周婉倩的女子。

  煞費苦心設好結界,晚膳後,處理過幾件公事,武衛明斜靠在胡床上,一時昏昏欲睡,腦子裡朦朧閃過周婉倩的身影,白日冷靜的面具褪下,意識深處壓抑著的焦慮慢慢浮起——她是鬼,周婉倩是鬼啊……

  自他七歲時首次斬鬼於劍下起,他便明白,人鬼殊途,陰陽不容,鬼物集災、病、凶、危、苦於一身,硬要在一塊,時日久了必然陰邪侵蝕,縱有化解之道,也是逆天行事,萬分兇險且未必奏效。

  她在如何美麗、如何動人,現在都只是一隻鬼而已。

  天地陰陽,幽明運轉,自由法則,人鬼之界斷不可輕易混淆,無論有多少理由執著,多少不甘無奈,死去便是死去,要強留世間,只是徒增戾氣、傷痛而已。

  秉持著這個信念,武衛明斬鬼劍下,從無放縱任何鬼物,而周婉倩……不但放縱了,甚至還為她的安慰殫精竭慮,最不可思議的是——他喜歡上了她!

  若有人問他,她有什麼好,令他迷戀至此?他竟回答不上來。

  也許愛情真的就是件沒有道理可講的事,但武衛明還真想剖開自己的腦袋看一看,弄清楚自己為何會喜歡周婉倩。

  在種種疑慮,不安、忐忑之下,武衛明沉沉睡去……

  這是哪裡?

  一片茫然之下,武衛明無意識低頭,卻看見一雙手。那手掌寬指長,緊握著一柄沾著鮮血的長劍。

  這是自己的手……不,不對!這是他的手,這劍也不是斬鬼——啊!他恍然,這不是自己,也是自己,換句話說,就是他的意識不知怎麼搞的來到了這具身體裡。

  這人一身甲胄,手舞長劍,已陷入苦戰之中。身旁只得二、三十名士兵,面前卻又近百名揮舞著棍棒的流民要衝過來,而後方是一堆衣衫華貴慌亂不安的貴婦宮人,衣飾不類今日,甚有古風。被維護在中間的老婦鳳冠黃裳,在她身旁——

  他屏住了呼吸,是周、婉、倩!

  此時的周婉倩,烏髮高挽,身穿湖綠外裳,月白宮裙。他只見過她素面白衣的模樣,首次見到她典雅高貴的公主裝束,一時目眩。

  周婉倩神情不似其他婦人一般驚慌失措,一邊挽扶著那老婦,一面定定地注視著——自己?不!是注視著這具身體!

  他終於徹底明白過來這軀體是鐘浩!這個男人正是鐘浩!這一幕是恩澤寺救駕。

  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意識回來到此時此地,更不明白為什麼會進入鐘浩體內,但是,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鐘浩所體驗的一切,甚至隱約感受到他的心情——

  職責所在不可輕忽,然而面對的不是帝國兵將而是同胞百姓,這樣奮不顧身的自己,何嘗不是助紂為虐?

  武衛明不免也有些黯然,這樣的心情他可以理解,武將的自尊本就不該表現在這種地方,不過,周婉倩呢?鐘浩除了瞥過那一眼之外,似乎就再沒有將她放在心上……知道那一支流矢射來。

  驚呼在背後響起,鐘浩下意識眼角掃去,周婉倩不知何時擋在太後身前,一支箭擦著她鬢角掠過,她面色蒼白,卻不見慌亂,護著太后想再往殿角躲避,正在這時,第二支流失閃電般射來,方位正對著她的胸口!

  鐘浩大驚,此時要撥開已經來不及了——我絕不能讓她受傷!

  這一刻,武衛明的心意居然神奇地與鐘浩完全想通,清楚聽到鐘浩心中無聲的呐喊。這一刻,無論是他還是鐘浩只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能讓這女子收到一點點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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