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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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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韋皓天的指示,司機只得開著車隨便逛,在行經蘇州河沿岸的時候,韋皓天卻突然由後座下令,說了聲:「到藥水弄去。」 這讓司機非常驚訝,因為韋皓天不曉得已經幾年沒去過那個地方,基本上,他痛恨那個地方。 「是的,老闆,我立刻掉頭。」司機使勁兒旋轉方向盤,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轉進蘇州河南岸。 韋皓天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的風景慢慢改變,由原本的風光明媚,轉變為破落,接著就看見一個又一個的草棚和滾地龍,在擁擠的上地上蔓延開來,形成一個廣大的棚戶區。 「老闆,我認為車子最好不要開進去比較好,省得麻煩。」司機建議韋皓天最好就在中途下車,不要讓車子進棚戶區去。 韋皓天一句話都沒說地用力打開車門,獨自走向前。待韋皓天下車以後,司機趕緊將車子掉頭,開到他認為安全的地方去,獨自一個人坐在車子裡面等韋皓天。 司機之所以會這麼緊張,不是沒有原因的。畢竟棚戶區內龍蛇混雜,誰也說不準什麼時候會冒出個狠角色,跑出來搶錢。但韋皓天卻不怕,因為這是他出生的地方。 對,他就是出生在這藥水弄棚戶區——大上海最肮髒、最貧窮的地區之一,這個地方沒有設備齊全的公寓,也比不上狹小熱鬧的弄堂,只有簡陋的草棚,和用幾根毛竹以火烤成弓形插入泥土當成支架,再蓋上蘆席搭成的「滾地龍」,就是這個地區的全部景色。 穿著光亮的皮鞋,韋皓天一步一步地走向前,小時候的影子也跟著一一浮現。 他仿佛能看見光著腳的少年,和成長後的他擦身而過,一面跑一面大聲嘶吼「總有一天,我要離開這個地方!」當時他的表情充滿了憎恨,如今盡是疲憊。 就和上海大部分的棚戶區一樣,藥水弄棚戶區也是連條鋪砌的道路都沒有,當然也不會有任何市政設備。整個棚戶區,觸目皆是垃圾堆、臭水溝,一年到頭散發出刺鼻的臭氣。 住在這裡的居民,終年飲水都來自蘇州河,並且未經任何過濾,也沒有自來水。入夜以後沒有一盞電燈,如果不想像瞎子一樣摸黑,就得各憑本事,想辦法弄到煤油燈或是蠟燭。倘若不小心推倒煤油燈或蠟燭,唯一方法是馬上撲滅,因為這兒的棚屋都是草做的,稍有不慎就會起火燃燒,一燒就是幾十戶、上百戶,像條火龍似綿延數百公尺,甚至數公里,場面非常可怕。 兩手插進西裝褲袋,跳望破落污穢的柵戶區,韋皓天的內心五味雜陳,所有屬於過去的回憶都從細細的縫裡頭冒出來,教他想攔也攔不住。 從他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被陰暗的草棚籠罩,終日見不到陽光。比人還要矮的「滾地龍」,是一種沒有窗、僅僅掛著草簾當門,矮得必須彎下腰才能進得去的窩棚,卻是他們一家大小的棲身之地。他父親因為窩棚裡沒有窗,透不進陽光,所以給他取了「皓天」這個名字,目的就是希望有一天他能擺脫這個陰暗不見天日的地方,迎向燦爛的陽光,找到自己的藍天。 而他也確實做到了,在多年後的今天。 眼睛蒙上一層薄薄的霧氣,那在他心中隱身多年的鬼魅,這個時候終於能夠擺脫束縛,帶韋皓天回到從前。 透過記憶的引導,他看到一臉憂愁的父親,數著寥寥無幾的銅板,怨歎無論他拉了多久的車,載了多少客人,都賺不到一餐溫飽,他們永遠都在挨餓。在此同時,他亦看見他的母親摟著他和妹妹,柔聲地安慰饑腸轆轆的他們,並且唱歌給他們兄妹聽。 過去的影子,又一次回到他眼前與現在的時空重疊。 韋皓天仿佛看見了童年時的自己,和妹妹圍繞著他母親玩捉迷藏,他母親大聲喊:「不要鬧了!」的情景。那樣的溫馨,使得韋皓天不自覺地往前跨一步,想要觸摸過去的影像,但影像卻在這個時候消失不見了,仿佛它從未出現。 他笑了笑,搖搖頭,用手捂住眼睛,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他向來最討厭這些回憶,最痛恨這個地方,可是他卻命令司機往這個方向走,莫非是瘋了不成? 韋皓天決定離開這個地方,讓心中的鬼魅再度回到陰暗的牢籠,於是他轉身定向相反的方向,打算徹底擺脫掉過去的陰影,永遠不再想起。 只可惜,他失敗了。 當他即將離開棚戶區之際,和他擦身而過的小熱昏,又一次阻擋了他的腳步,使他不知不覺地停下來。 只見那推著羊角獨輪車的老藝人,車上裝滿了各式各樣的梨膏糖,一手推車,另一手拉起皮老虎手風琴,隨口編了首曲子叫賣:「小把戲吃了我的梨膏糖,小雀子尿尿有一丈裡個長;大姑娘吃了我的梨膏糖,十七八歲就能找個有情郎;老婆婆吃了我的梨膏糖,臉上皺紋掉個淨蕩光;老伯伯吃了我的梨膏糖,包你提神壯陽還能娶二房;嗚呀嗚哩哐呀,嗚呀嗚哩哐。」 老藝人略帶葷腥的唱腔,既熱鬧、又有趣,不多久,果然便引來群眾看熱鬧。 「看,小熱昏又來了。」 在上海,只要是推車賣梨膏糖、唱滑稽的這一行都叫「小熱昏」,是這行的代名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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