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藤萍 > 祁連山·蓮花血 | 上頁 下頁
十七


  他踩的時候,是用力踩下去的,沒有一點想要飄浮或者飛的感覺,也不是要把它摘走,而是他撲過去,要把它一下踩在腳底,如此而已!

  「彭」的一聲,水花四漸,祈祭一整個人跌進了水塘裡,紮進水塘底的淤泥,然後他如願以償——一腳踩下了那朵蓮花,他就站在淤泥裡面望天,一聲長嘯,無盡意氣。

  越連眼裡有淚,還是晶瑩,她轉過頭去有些不敢看他,她看著素卦,笑了,「他就算瘋了,也還是祈祭。師兄,你高興嗎?」

  素卦很少說話,他通常是不屑說話,或者是不願說話的,越連問他,他也往往不回答,但是他現在回答,「瘋子就是瘋子,即使是祈祭,也還是瘋子。」他重新提起沸開的水,慢慢的注茶,紋絲不動,「我會一直等到他好,但是,我不會原諒他是個瘋子。」

  「不會原諒?」越連低聲問,「不會原諒他什麼?」

  素卦眉宇間冷冷的孤意,「不會原諒他,放縱他自己變成這樣,他不是瘋子,更沒有變成瘋子的必要,他是不受束縛的人,這天下本來誰也管不了他,他自己喜歡把自己弄成這樣,是要人憐憫,還是譏笑?」他居然一邊說著這樣的話,一邊平穩的倒茶,一句話說完,也倒了兩杯清茶,一滴水也沒有溢出來,一點也沒有他剛才驟然被越連問了一句,「我該高興麼?」的時候的失神。

  「你也說過,這樣的感情,不需要人同情,自己也不需要覺得可悲,所以,你就不會憐憫祈祭,也不會原諒祈祭?」越連看著他倒茶,感受不到他的激動,也感受不到他的心情,「你很無情。」

  「這世上沒有那麼多同情,是你和我選擇了讓事情變成這樣,然後因此痛苦,又怎麼能責怪別人不同情你的痛苦?」素卦倒了茶,沒有喝,就看著它變涼,「你不覺得很可笑麼?一樣的道理,是祈祭選擇了瘋狂,他可以選擇不瘋狂的,他可以的。」素卦說得很肯定,「但是他選擇瘋狂,然後他變成這樣,他可以要求誰同情誰憐憫?」

  「但是——」越連想要說話。

  「沒有但是,」素卦浮起的是很浮蕩迷蒙的譏誚,「這不是痛苦,這叫做後果,你明白嗎?是你,我,祈祭選擇的後果。同情?那是一個懦弱的詞,祈祭不需要,我不需要,你要麼?」他舉起已經半涼的茶,呷了一口,動作顯得很優雅,「誰也不需要同情誰,因為,一切,都是自找的,沒有人逼你愛祈祭,也沒有人逼他瘋狂,然後大家都痛苦,能怪誰?怪自己?要我們相互憐憫?相互同情對方很可憐?然後各自覺得自己付出很多,覺得自己很偉大?越連,這一切,都叫做後果,只是我們當年的選擇,必然導致的後果,如果是別人強加給你的痛苦,那是多餘的痛苦可以憐憫,但是自己加給自己的,自己選擇的痛苦,那叫做後果,同情——那只是笑話!」他說得很有點衝動,但是眼神動作都很冷靜,說完了,方下茶杯,倒掉了越連的那一杯,因為它冷了。

  「同情?」越連眼裡的純雅在搖晃,變幻著妖異的色彩,「哼,我說的從來就不是同情,憐憫——也可以出於別的感情,至少,我憐憫祈祭,因為我愛他,至少我曾經很愛他。」她冷冷的自嘲,「雖然我在學著不愛他,但是我現在愛,我就一定承認!」

  「祈祭——從來不需要人憐憫。」素卦煮水,依然烹茶,「他是天下第一。」

  越連眼裡是奇怪的神色,「你也覺得,他是天下第一?」她把披風丟在地上,沒有理會還在水塘裡的祈祭,似乎素卦成了一種比祈祭更加奇怪的東西。

  素卦沒有回答,他突然明白這個妖異的師妹,從開始到現在,想問的,究竟是什麼?不是想問同情,不是憐憫,不是無情,而是——「你想知道什麼?」素卦防備的微微眯起眼睛,目中掠過的晶光,是驕傲,也是冷漠。

  越連一時間沒有回答,然後柔軟的歎了口氣,「我想知道什麼?」她喃喃自語,頹然了好一陣子,才慢慢的道,「師兄,我不玩這種把戲,我只是想問,」她也抬起頭看天,和祈祭看同一片天,「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她沒說完,很頹然,「我現在問這些做什麼?我只需要,好好的照顧他,等到他好。問這些,哈哈,有什麼意義呢?」她的確一直在試探素卦,一直想知道,他究竟有沒有愛過祈祭?但是,追問到如此地步,答案呼之欲出,她反而茫然了,知道了,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可以證明什麼?會對現在的情況有什麼幫助麼?沒有啊!

  「是不是也——愛過他?」素卦卻出乎意料的接了下去。

  越連驚訝的轉過目光看他,「師兄?」

  「是。」素卦靜靜的回答,沒有一絲一毫的激動,或者茫然。

  越連笑了,輕輕呼出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輕鬆了很多。」她笑了,是真真正正笑了,笑顏燦爛,「你終究是愛他的,就像我一樣。」

  素卦看著她笑,終於也微微一笑,雖然未必見得有多少笑意,「你笑了。」

  「你也笑了。」越連看著他倒茶,伸出手拿起了一杯,淺呷了一口,「我突然覺得很開心,很自然,終於——不必再猜測你的想法了。」

  素卦若有所思,「你——一直在猜測我的想法?」他的手沒有停,倒完了一個茶壺,就再煮水。

  越連歪著頭想了一下,「我猜測你猜測了十幾年,」她低笑,「以前,是害怕,害怕你會搶走他,後來是不懂,為什麼你不要他,最近,是純粹很在乎,你的想法。」她解釋,「我永遠不明白你,你可以愛他,然後如此斷然的推開他,甚至——娶了我。」她凝眸看著素卦,「你不覺得,你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

  素卦看著這個已經算是他妻子的女人,第一次,有要和人交換心情的感覺,他依然是若有所思的,「我只是——清醒而已。」他讓越連坐,遞過了一杯茶,凝視著水塘裡望天的祈祭,「愛過他,是因為祈祭是一個讓人無法拒絕的人,你不覺得?」

  越連同意,「他是一個鬼怪,我有時候常常懷疑,是愛上了他,還是把靈魂交給了鬼。」她又笑,「我也很奇怪,你可以冷淡他那麼久,居然可以看他痛苦,看他瘋狂,你是愛他的,你的無情,真是無情了登峰造極。」

  「我只是愛過他,愛過一天,兩天,或者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你明白嗎?」素卦慢慢的道,「因為我比你清醒,他愛的不是我,不是我誤解,或者我喜歡折磨自己,不是,他愛的不是我,我很清楚,」他有冷笑,是一點自嘲,「他愛的是他想像的我,不是我,那很可怕,你知道嗎?」他給越連斟茶,「他會依據他的想像來要求我,我如果認了,就是要準備做祈祭一輩子想像的我,」他搖頭,「而我是不願意的,如此而已,所以我愛過他,卻沒有真正的,放縱了我自己,我愛過他,愛過了,也就沒有了。」

  「所以他關起你,你就逃走?」越連低聲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