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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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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沈郎魂為阿誰運功完畢,逼出胸內鬱積的血水之後,三人才抬目去看唐儷辭。 唐儷辭仍然坐在那角落,只是換了個姿勢,抱膝而坐,一頭灰發及地,仍舊與灰塵和桌椅的碎屑糾纏在一處,風中微微顫動。 柳眼對著他踉蹌走了過去,在他面前跪了下來,「阿儷……」 唐儷辭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神都沒有變幻一下。 「讓我死吧。」柳眼低聲道,「我求你。」 他仍舊沒有回答,定定的看著面前燈光裡飛舞的塵土。 「在好雲山你不肯殺我,為了救我你寧願和整個江湖為敵,為了救我,你把阿誰當作什麼一樣,就這樣擲過來……」柳眼抓住他的肩頭用力搖晃,「我有什麼值得你這樣?我害死了不知道多少人,我指揮那些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殺人放火,我把沈郎魂的老婆丟進黃河,我死十次都不夠。現在猩鬼九心丸已不是不治之毒,我已經可以死了,你讓我死吧,我求你,你逼著我不讓我死,是想讓我生不如死嗎?」 唐儷辭失了血色的唇微微有些開裂,他動了一下唇齒,卻誰也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柳眼猛力搖晃著他,「放棄吧,讓我死吧!你逼著我不讓我死,你越是救我,我就越痛苦,我日子過得越難受,你何必呢?何必呢?何必呢?」 「……欠你的。」 唐儷辭的唇微微動了一下,這一次大家都聽見了,柳眼愕然看著他,「你欠我的?你欠我什麼?你什麼時候欠我了?」 「我欠你們的。」他抱膝看著地上桌椅的碎屑,幽幽的道。 我欠你們的?柳眼一瞬間只覺天旋地轉,「你是因為銀館那天晚上的事……所以才……」 唐儷辭白玉般的手指放開了膝,抱住了頭,「我錯了。」他輕輕的道,「我要改……我一定要改,你不能死、方周不能死,就連傅主梅也不能死……你們不讓我救,我會發瘋……」他的手指插入灰發之中,突地微微一笑,那笑顏很蒼白,「我又錯了,是不是?」 你…… 柳眼緊緊抓住他的肩,原來他至今深深後悔著在銀館設下毒局,要害死方周、自己和傅主梅的那一晚,也就是那一晚發生了意外導致他們越界到達了千年之前的另界。難道在唐儷辭心裡,頑固的相信方周之所以會死、自己之所以會走到這一步,全都是因為他,全都是他的錯——所以他不惜一切,用盡所有的手段想要挽回—— 甚至連死人他都想救,何況是自己這樣的活人? 阿儷贖罪的方法、他對人好的方式一直都是如此極端,如此夾帶強烈的控制欲和保護欲,不由分說只做他自己認為對的和好的。他從來不向人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誰也無法理解他,在贖罪的道路上、在證明他自己的道路上,他越走越偏越走越遠,一直到形單影隻,孤立無援而不得不趨近於妖物。 「有很多很多事,不是你的錯。」柳眼沙啞的道,「你不要把別人的選擇都攬在你自己身上,你沒那麼偉大,你只是做錯了一件事,方周會死是因為他有傷,我會變成今天這樣,是因為我蠢!和你有什麼關係?我不要你救!我不需要你贖罪,我也不稀罕!」 唐儷辭抱住頭,他根本沒有在聽,他一直都在他自己的世界裡,從來沒有走出來過,也從不讓任何人進入。 「你為什麼要把阿誰丟過來?她會死的——你知道——難道對你來說,她真的只是一張桌子一張椅子那種價值,是你隨隨便便就可以摔碎的嗎?」柳眼的眼睛很紅,「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你害了她救了我,難道我就會高興?你就會高興?就會誰都自得其所,沒有絲毫損失?難道你真的不會受到傷害?難道你就不會心痛?難道你就不會想到她無辜、不會想到她會有多傷心嗎?」 「咳……咳咳……」唐儷辭輕輕的咳嗽兩聲,什麼也沒說。 「你真的忍心讓她死?真的相信用她的命換我的命是值得的?」柳眼啞聲道,「我求你,讓我死!讓我死吧!我再被你救下去,你還沒有瘋,我就先瘋了!」 沈郎魂站在一旁,在這種時刻,他可以殺死柳眼千次萬次,卻站在一旁,默然看著柳眼咆哮。玉團兒抱著阿誰,她本來滿臉是淚,如今眼淚便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滴一滴跌落在衣襟上,她先是為了阿誰哭,而後為了自己哭,柳眼為阿誰義憤的態度和語氣,那種瘋狂的神態,她都是第一次看見。 無論她怎樣去歡喜和悲傷,柳眼都不可能為了她而爆發出這樣的感情,因為她永遠只是個孩子,永遠是個孩子。 「噓……」唐儷辭輕聲道,「你能不能……讓我安靜一會?」 柳眼一根一根鬆開手指,唐儷辭坐著,一動不動的看燈光裡飛舞的塵土,和那些桌椅被砸爛後的碎屑。 他就像一尊安靜的雕像,不要思想、也不要靈魂。 柳眼回過頭來,沈郎魂就站在他身後。 「殺了我吧。」他頸項一昂,「死在你掌下,柳某罪有應得,絕無怨言。」 沈郎魂冷冷的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他道,「你已生不如死,我殺了你,那就是便宜了你。」長長吐出一口氣,他淡淡的道,「我不殺你了。」 柳眼的眼中流露出極度的絕望,那種濃烈至極的哀傷仿若有形,竟能讓人刺膚生痛。玉團兒悚然一驚,「你不要自殺!」她放下阿誰,著地爬過去拉住柳眼的衣角,「你不要自殺,別人不要你我要你,你很好很好,你別……你別不要我。」 柳眼任她扯住,臉上陡然流露出痛苦至極的神色,「我……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他搖了搖頭,「你什麼都不懂,你只是沒有遇見其他男人,這世上比我好的人很多。」玉團兒緊緊的拽著他的衣袖,「你別死,你什麼都不和我說,我怎麼會明白?我不要明白,你別覺得自己很壞很壞所以就要去死啊!你沒很壞很壞,真的沒有!真的沒有……」 「哇——」的一聲,鳳鳳突然開始放聲大哭,哭得全身顫抖,玉團兒跟著他大哭起來,沈郎魂站住不動,柳眼拖著玉團兒,轉身從床上抱起鳳鳳,女人和孩子的哭聲令人心煩意亂,他站在床邊,一時之間,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嘿……」沈郎魂一聲低笑,退開了兩步,笑聲很淒涼。這個人沒有什麼太大的好處,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壞處,他有能為他拼命的摯友,有會為他哭泣的女人,這兩樣東西值多少江湖漂泊的男人羡慕嫉妒?但他卻要不起。 他要不起這位摯友,也要不起這個女人,看他那張猙獰的臉露出痛苦至極的神色,沈郎魂突然放聲大笑,轉身揚長而去。 他的仇已經報了,至於其他,他已不放在心上。懷裡揣著唐儷辭給他的春山美人簪,這東西是那日唐儷辭夜襲玉箜篌,從他發上拔下來的,又在望亭山莊送給了沈郎魂,此時此時,沈郎魂只想到一件事——回落魄樓,向樓主換回荷娘的屍身,然後好好安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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