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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一


  左右都是破碎的白骨,有些是刀傷,有些是被野獸所齧。方平齋目不轉睛的看著四周的屍骸,以他的經驗和眼力,看得出有些痕跡是一息尚存的時候被野獸啃食所留下的傷痕和掙扎的痕跡。

  一念動及此,心頭突然一痛,那一痛痛得他呼吸一滯,停止的心緒陡然大亂,這是他生長的故鄉,這些人都是救他性命、撫養他長大的親人,這些人的音容笑貌他在腦中記得清清楚楚,他無法想像他們如何受到刀劍屠戮,如何受盡折磨而死,在臨死之前還要受野獸齧咬的痛苦……

  人在臨死的時候,身受野獸啃食,究竟會想些什麼呢?

  而親人在臨死的時候,身受野獸啃食,會期望我來相救嗎?究竟有多期待?是期待到絕望嗎?臨死之前可有恨我?

  而我……我在那個時候,又在做什麼呢?

  方平齋捂心而立,一些原本以為已經放下的東西原來一直還在肩頭,並且……沉重得將他整個人壓得支離破碎,不成原形。

  「王……爺……」

  方平齋驀然轉身,只見被火焚燒的一處磚房之側,伸出一隻乾枯憔悴的手掌,無力的揮了幾下。他驟然揮掌,那磚房旁的雞棚轟然震開,露出雞棚下一具滿身血污的軀體,那人雙腿皆斷,原本身體精壯,此時已是瘦得有如骷髏。方平齋一步一步走向那人,「侯哥……」

  那人無力的動了下手掌,「王……爺……」

  「侯哥!」方平齋走到他面前,緩緩跪倒,「你……你……」饒是他向來言辭百辯,此時卻說不出一句話。

  「朝……庭的兵馬……殺……殺人滿門……方姨……被他們……」那人緊咬牙根,一字一字的道,「害死……死得好慘……王爺……請你……」他突然劇烈咳嗽,咳出了許多血痰,「請你……為方姨……報仇!為我——」

  「侯哥!」方平齋緊緊握著他的手,十幾日倒在這裡,他是如何活過來的?他又是如何看著親族在他面前受野獸啃食,慢慢死去慢慢化為白骨?一個人怎能忍受這些?他怎能如此頑強?「別說了!別說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王爺……你……」那人嘶聲道,「你不能太軟弱……」

  「我……」

  「王爺……複國……複國……」那人驀地反抓住方平齋的手,乾枯的五指在他手背上留下深深的傷痕,鮮血沁出,「複國……複國!」

  方平齋無言以對,眼前的軀體掙扎著向他爬來,「你若不……我做鬼也……」

  聲音戛然而止,右手上的手指越抓越緊,眼前的人卻已不動了。

  「嗒」的一聲,一滴眼淚滴落塵土,方平齋低聲叫了聲「侯哥」,面前猶如骷髏的死屍不會再回應他,即使他心中有千言萬語,既不知如何說,也無人聽他說。

  複國麼?

  雙膝跪著遍地沙石血跡,日後要走的,同樣是一條不歸的血路。

  雲跡飄渺,天清雲朗,好雲山人馬已被分為數組,著手準備遠赴菩提穀。唐儷辭讓齊星負責一路住宿打尖之處,鄭玥已領了先鋒探查地形,與風流店一戰已是一觸即發。玉箜篌只是一旁含笑看著,這幾日因為唐儷辭下了嚴令,眾人未五人成行不得擅自行動,所以他也未找到機會再度假冒唐儷辭殺人,但要逼走唐儷辭,嫁禍不過方法之一。

  他相信有一個人應該已經要來了。

  「咯」的一聲輕響,窗櫺已開。玉箜篌烏髮披散,正拔了發簪,聞聲微微一笑,「你來了?」

  推窗而入的人黃衣紅扇,狀若依然,正是方平齋。他躍過善鋒堂的大門,穿過裡三層外三層的防守,渾若無事,就如此時踏入玉箜篌的房間只是步入自家的客房,不驚半點塵埃。「七弟。」他紅扇一動,「你實話對我說,白雲溝之事你是不是早就知情?甚至——早在朝廷出兵之前?」

  「我說實話,你會定心嗎?」玉箜篌回頭,黑髮順肩而下,狀若嫵媚,「或者——我說了實話,你就動手殺我?」

  「七弟,你很瞭解我的本性。」方平齋紅扇的扇柄插在食指和中指之間,不再搖動,「我問你,只是平心靜氣的問你,你只需照實答我,我不會生氣。」

  「六哥說話一向算數,」玉箜篌慢慢轉過臉頰,「不錯,我早就知情,早在朝廷出兵之前,但我沒有出手救人。」他緩緩的道,「對我來說,對白雲溝眾人來說,白雲溝存在的價值就是助你恢復大周,奪回江山。他們死了,能讓你下定決心,我相信在九泉之下,他們都會瞑目。六哥,你不是不能複國,風流店十年謀劃,勢力早已滲入各家各派,甚至朝廷上下,只要你點頭——無論江山或武林都是你的……但你猶豫、你一直在猶豫……」他的語調很輕柔,聲音聽起來卻很冷,「你若在五年前、或者在兩年前能下現在的決心,大周早就複了,天下早就是柴家的,白雲溝上下或許都能榮歸故里,甚至人人榮華富貴。而你現在才覺悟,現在複國之事已不如兩年前那般容易,阻攔在你我之前的有唐儷辭——從這點說起,白雲溝眾人是死得太遲了,而不是絕不該死。」他冷冷的看著方平齋,「我的實話,聽完了你怨恨麼?傷心麼?」

  方平齋一動不動的站著,過了良久,紅扇微微一晃,「是帝王之資,就能聽逆耳之言。你雖然對白雲溝之事多加算計,雖然無情無義,但畢竟殺人屠村的是朝廷的兵馬,我不會恨你。」他平靜的道,「我該恨我自己,不錯,如果我兩年前、或者是十年前就能下定決心,白雲溝眾人非但不會死,還能回歸故里,享受榮華富貴。害死親人的是我自己,不是你。」他長長吸了一口氣,「你並沒有非要救人的義務,我不能因為你沒有出手救人,就當你是殺人兇手。」

  「六弟果然理智。」玉箜篌一笑,「既然知道實情仍然不恨我,那就是證明你已經下定決心,要走複國之路了?」方平齋五指一握,將那紅毛羽扇握在手裡,「我非走不可,這是從出生就已經註定的,難道不是嗎?」玉箜篌大笑,「很好,六哥你知道我一直最欣賞你什麼嗎?你啊你——你雖然重情義,心卻足夠狠——你決意要殺三哥你就決意同時毒死四哥,你決意要逃避『柴熙謹』這個身份你就能拋棄白雲溝的一切,而你決意要複國的時候你能完全放棄『方平齋』的偽善,做一切『柴熙謹』該做的事!六哥,你經常讓親近你相信你的人覺得可怕和意外,因為你總有讓人不敢相信的另一面。」

  「你不用激我。」方平齋五指中的羽扇慢慢騰起一陣輕煙,煙霧飄過之後,紅色羽扇已經被真力燒焦,節節斷裂,化為碎裂的焦炭。他張開五指,讓那羽扇的灰燼飄然落地,「我決定的事,該走的路,我很清楚。但有些話我要說在前頭。」

  「什麼條件?」

  「大周若能複國,我要兩條人命祭天下。」方平齋緩緩的道,「第一個是朱顏,第二個……是你。」

  玉箜篌仍然是笑,「六哥果然是六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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