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藤萍 > 千劫眉 | 上頁 下頁 |
| 二六七 |
|
|
|
大雨之中,往事宛若虛幻的鬼影,一件一件撲面而來,灰暗的烏雲翻卷,鼓聲勾魂攝魄,在很多年前也有這樣一個大雨之日,他被人抱著,從金碧輝煌的皇宮到冷冷清清的寺廟。 那天的雨和今天一樣,兵馬來去,沉重的馬蹄聲從遠方傳來,就像隱約的鼓聲。 「這兩個……」 「將軍,這兩個孩子無辜,老臣願意收留。」 「這……」 「將軍……皇上,老臣為皇上叩首,老臣斗膽直言先皇對皇上恩重如山,皇上以仁義為名,當不會為難孤兒寡母。」 「罷了,盧卿言之有理,這兩個孩子和宗訓一起,送往天清寺。」 「謝皇上隆恩。」 許多人的腳步聲遠去,他和另外一個更小的孩子一起被宮女抱著,看著一群人緊張而雜亂的步伐,匆匆的背影。 那一年他四歲,卻已經預知了命運。 玉箜篌說「六弟,你有我與大哥缺乏的那部分能力」,鬼牡丹說等他同飲一杯酒,有時候他會忘記一切,相信那是出於兄弟之情,或者是期待、信任。 但大雨滂沱的時候,往事撲面而來,事實清晰易見,期待和信任,兄弟之情……也許只是出於野心,也許只是…… 因為他是紀王柴熙謹。 天下皆知,先皇黃袍加身,柴宗訓禪讓皇位,始興大宋。而他本姓柴,是柴宗訓的第二個弟弟。柴宗訓讓位之後,被趙匡胤送入天清寺,他未在寺內多久便被天清寺的和尚送出寺外,聽聞柴熙讓被潘美潘將軍收養,已不知身世,而他被父親的婢女帶走,走避白雲溝。他最小的弟弟不知所蹤,不知是否已經死於離亂,大哥柴宗訓,二十歲那年在天清寺突然死去,死因蹊蹺。 他現在的母親是他父皇的婢女方葒炾,對大周忠心耿耿,聽母親所言,哥哥在已經成年、卻未婚配的時候暴斃,內情並不簡單。大周兩代帝王對趙匡胤一家恩重如山,他卻趁主上年紀幼小之時奪位,方葒炾對他恨之入骨,自他四五歲開始習武的時候便不住提醒他,他負擔興複大周的重任,大宋與他柴家有不共戴天之仇。 白雲溝眾人都是大周重臣之後,對外只稱是大漢後人,平日扮作普通百姓。家家戶戶視他為主,家家戶戶都對他恩重如山,他不是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卻承受不起這樣的期待和寄託,於是在十六歲那年遠走江湖,成為一名浪客。 那只是一種逃避,他自己很清楚。 他在江湖上交了兄弟,帶他們回老家喝酒,他喝醉的那一夜,朱顏殺了吳伯一家,他從此對朱顏立下殺心——那就是……他第一次意識到,他是大周之後,大周國可滅,但臣不可辱。 他第一次知道他負有責任,他要為大周的臣民索回性命與顏面,他必須保護這些對他恩重如山、充滿期待的人。 然而覺醒的代價是如此沉重,他選擇保護臣民的方法是絕然而去,再也不回家,因為他不將災禍引來,災禍就不會降臨,白雲溝就可以一直平淡無奇的生活下去,再不會有人半夜提劍殺人。 這又是另一種逃避,他同樣很清楚。 一個人選擇扛起責任,需要絕大的勇氣……他心底並沒有成為帝王的渴望,所以無法支持他選擇一條烽火硝煙的不歸路,方葒炾希望他複國,鬼牡丹希望他興兵,玉箜篌希望他做一個順從的傀儡,而他什麼也做不了、更不想做。 做柴熙謹是如此令人疲憊,他已經逃避了將近二十年,日後還是要繼續逃避下去麼?做方平齋是如此平凡而卑微,浪跡江湖的日子令人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想追求的是什麼,想得到的又是什麼?為什麼始終感覺不到快樂?他在漸漸失去自我,他碌碌無為,尋找不到此生的寄託,他是柴熙謹、又不是柴熙謹,他是方平齋,又不是方平齋,他不能背棄血緣,卻又不能拋棄自己。 雨水冰冷,渾身濕透,方平齋背靠著一隻大鼓,腳翹在另一隻大鼓上,閉目享受著雨水,外在的姿態很悠然。 「六弟你當真悠閒。」大雨之中,有人一步一步自溪水另一端而來,「我帶酒來了,不知六弟可有心情與我共飲?」方平齋驀然一驚,雨聲鼓聲交織,他卻沒聽到來人的腳步聲,睜開眼睛便看見一襲黑衣上繡著刺眼的紅色牡丹,正是鬼牡丹。自從上次有人闖入雞合山莊,他就知道此地已不安全,卻不想鬼牡丹來得如此之快。 鬼牡丹面容猙獰,此時卻含著一絲平和的微笑,看起來說不出的古怪。他腰間掛著一個酒葫蘆,身上不帶殺氣,方平齋歎了口氣,「你怎麼就不死心,非要請我喝酒?難道你不知道我心情不好?心情不好要是喝酒也許就會喝醉,喝醉之後也許就會亂性,害人害己。」 「我為六弟帶來一個消息,聽完之後,你或許就要向我要酒,因為這消息實在不好,令人傷心。」鬼牡丹在方平齋身邊坐下,看了一眼那兩隻大鼓,「恭喜六弟練成音殺之術,果然是不世奇才,令大哥好生羡慕。」 「什麼消息?」方平齋目不轉睛的看著鬼牡丹腰上的酒葫蘆,「這個東西你從何而來?」鬼牡丹拍了拍腰間的酒葫蘆,「這個……是我從白雲溝撿回來的,哎呀,這是你張伯伯藏在他家地窖裡,等著你回去喝的佳釀。」方平齋瞳孔微微收縮,「你為何要去白雲溝?」鬼牡丹道,「我和七弟一直對六弟和伯母十分關心,你難道不知,自從你拍案而去,這十年以來,伯母都是由七弟奉養的麼?白雲溝的消息我最清楚。」方平齋嘿了一聲,「那倒是十分感激七弟代我盡孝,我感恩戴德啊感恩戴德。」 「七弟與伯母一直有書信往來,十天一封從不間斷,但在十三日前,白雲溝的書信突然斷了。」鬼牡丹道,「七弟欲往好雲山,不能分身前去查探,所以我去了。」他解開腰間的酒葫蘆,方平齋目不轉睛的看著那酒葫蘆,酒葫蘆腰間的紅帶上染有血色斑點,那是什麼?「前往白雲溝之後,才知道原來戰爭真的很可怕,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原來並不誇張。」 「白雲溝怎麼了?」方平齋低聲問,他仍舊目不轉睛的看著酒葫蘆上的斑點,此時此刻,以他的眼力已經確定,那的確是血跡,乾涸的血跡。 「白雲溝遭遇朝廷的兵馬,被千軍萬馬橫掃而過,五百三十二人留下五百二十五人的屍體,剩下的只有殘肢斷臂,數不清楚了。」鬼牡丹揮了揮手,打開酒葫蘆喝了一口,愜意的道,「好酒啊好酒。你的張伯伯死在屋前,死前抱著他未滿兩歲的孫子,他的屍身被人攔腰砍斷。你的楊叔叔,撐住一把旗杆,我想那旗杆上應該是大周的旗幟,可惜連人帶旗被人燒得面目全非,你大周的旗幟依然無法留存。最悲慘的是你的母親,伯母被人……」他尚未說完,方平齋截口打斷,「白雲溝隱世而居,又不曾興兵謀反,朝廷的兵馬為什麼會找到白雲溝?為什麼要殺人?」 「伯母被人綁在馬匹之上拖行,全身都見了白骨,最後被馬匹撕成兩塊,吊在你的房前,應該是向你示威。」鬼牡丹卻並不停止,近乎是興致盎然的說完方葒炾的死狀,然後哈哈一笑,「白雲溝忠於柴氏,你雖然沒有複國之心,他們卻都有複國之志。如果你在,憑當今朝廷對柴氏一門的承諾,有免死金牌你就能救人,但你不在。你不在,白雲溝五百餘人無法抵擋朝廷兩千精兵,那是理所當然。」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