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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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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儷辭若是這麼容易就死,你主子為何要苦心孤詣潛入中原劍會,他何不如你一樣扯起一塊黑布蒙面,闖進我房裡將我殺了?他潛伏得如此高超絕妙,偏偏有你這樣的手下給他丟臉獻醜,真是可憐至極。」聽到此處,蒲馗聖反而冷笑一聲,「胡說八道!我主子遠在千里之外,我還當你真的料事如神,原來你也是亂猜。中原劍會中本有蔣文博和我兩人服用那猩鬼九心丸,所以不得不聽令風流店,此外哪有什麼主子?可笑!」唐儷辭聞言在他後腦一拍,「呆子!」隨即輕輕的對著蒲馗聖的後頸吹了口氣,蒲馗聖只覺後頸柔柔一熱,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只聽他道,「你不知情,說明你死不死、暴露不暴露,你的主子根本不在乎,他不會救你,因為他沒有保你的理由。」 蒲馗聖渾身冷汗,唐儷辭對他笑得很愉快,右手放開了他的脈門,屈指托腮,「我不殺你——你主子還等你將我重傷快死的消息傳出去,然後你被人發現,然後你才能死……」蒲馗聖臉色慘淡,「我……我……」唐儷辭柔聲道,「就算邵延屏不揭穿你,你那聰明絕頂的主子也會揭穿你,這事就是一場遊戲,而前輩你麼……不過是個必死的棋,大家玩來玩去,誰都把你當成一條狗而已。」蒲馗聖突地在他床前「撲通」一聲跪下,「公子救我、公子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是受那毒藥所制,內心深處也萬萬不想這樣……」唐儷辭食指點在自己鼻上,慢慢的道,「你……找了一種世上最惡毒的毒蟲來要我的命,現在你卻求我救你的命?」 蒲馗聖跪在地上,月光越發明亮,照得他影子分外的黑,呆了半晌之後,他大叫一聲,轉身沖了出去。 屋裡月光滿地,黑的地方仍是極黑,蒲馗聖奔出之後,突地有人冷冷的道,「原來言辭當真可以殺人,我從前還不信。」這說話的人自屋樑輕輕落下,絲毫無聲,正是成縕袍。唐儷辭紅唇微抿,「你來做什麼?」成縕袍微微一頓,「我……」唐儷辭潤澤的黑瞳往他那略略一飄,「想通了為什麼我沒有中毒?」成縕袍長長吸了口氣,「不錯,你運功在被褥之上,那毒蟲難以侵入,並且烈陽之勁初生小蟲經受不起,在被上停留稍久,就因過熱而死。」 唐儷辭微微一笑,「不止是過熱而死,是焚化成灰。」成縕袍道,「好厲害的剛陽之力,你的傷如何了?」唐儷辭不答,過了一陣輕輕一笑,「我不管受了什麼傷,只要不致命,就不會死。」成縕袍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一轉,「你天賦異稟,似乎百毒不侵。」唐儷辭道,「你遺憾你百毒俱侵麼?」成縕袍微微一怔,「怎會?」唐儷辭目光流轉,自他面上掠過,他覺得他言下別有含意,卻是領會不出,正在詫異,卻見唐儷辭微微一笑,「夜已深了,成大俠早些休息去吧,我也累了。」成縕袍本是暗中護衛而來,既然唐儷辭無事,他便點頭持劍而去。 黑夜之中,唐儷辭緩緩躺回床上,哈……百毒不侵……這事曾經讓他很傷心,只是此時此刻,卻似乎真的有些慶倖,似乎快要忘了……他曾經怨恨自己是個怪物的日子。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往事突然清晰,許多暗潮在心中壓抑不住,他坐了起來,房中牆上懸著一具琵琶,那是邵延屏專門為他準備的,用意自是針對柳眼的黑琵琶。此時他將琵琶抱入懷中,手指一動,叮咚數聲,深沉鳴響如潮水湧起,漫向了整個善鋒堂。 阿誰抱著鳳鳳在她自己房裡,鳳鳳吮著手指,已快睡了,她疊好明日要帶走的衣物,也已要就寢,突聽一聲弦響,如暗潮潛湧刹那漫過了她的心神。她驀然回首,一時間思緒一片空白,只怔怔的望著弦響來的方向。 成縕袍尚未回房,本待在林中練劍,突聽一聲弦響,說不上是好聽還是不好聽,他緩步向前,凝神靜聽。 邵延屏仍在書房中煩惱那些無人來領的白衣女子該如何是好?也是聽這一聲弦響,他抬起頭來,滿心詫異,那夜風流店來襲的時候他千盼萬盼沒盼到唐儷辭的弦聲,為什麼今夜…… 普珠和西方桃仍在下棋,聞聲兩人相視一眼,低下頭來繼續下棋,雖然好似什麼都未變,但靜心冥思淡泊從容的氣氛已全然變了。 整個善鋒堂就似突然靜了下來,人人懷著各種各樣的心思,靜聽著弦聲。 「怎麼……誰說我近來又變了那麼多?誠實,其實簡單得傷人越來越久。我麼……城市裡奉上神台的木偶,假得……不會實現任何祈求。你說,你卑微如花朵,在哪裡開放、在哪裡凋謝也不必對誰去說;你說,你雖然不結果,但也有希望、也有夢啊是不必煩惱的生活;我呢,我什麼都沒有說,人生太長、人生太短,誰又能為誰左右?」唐儷辭低聲輕唱,唱得很輕、很輕,只聽見那琵琶弦聲聲聲寂寞,「我不是戲臺上普渡眾生的佛,我不是黃泉中迷人魂魄的魔,我坐擁繁華地,卻不能夠棲息,我日算千萬計,卻總也算不過天機……五指千謎萬謎,天旋地轉如何繼續……」這一首歌,是很久很久之前,銅笛樂隊發行的第一支單曲,而他們總共也就發行過這一首歌,叫做《心魔》。 阿誰靜靜的聽,她並沒有聽見歌詞,只是聽著那叮咚淒惻的曲調,由寂寞逐漸變得慷慨激越,曲調自清晰驟然化為一片淩亂混響,像風在空吹、像有人對著牆壁無聲的流淚、像一個瘋子在大雨中手舞足蹈、像一個一個喝過的酒杯碎裂在地,和酒和淚滿地淒迷……她急促的換了口氣,心跳如鼓,張開嘴卻不知道要說什麼,以手捂口,多年不曾見的眼淚奪眶而出,而她……仍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 只是因為他彈了琵琶嗎? 成縕袍人在樹林中,雖然距離唐儷辭的房間很遠,以他的耳力卻是將唐儷辭低聲輕唱的歌詞聽得清清楚楚,聽過之後,似懂非懂,心中詫異這些顛三倒四不知所云的語言,究竟是什麼意思?但聽在耳中並不感覺厭煩,踏出一步,他張開五指,低頭去看那掌紋,多年的江湖歲月在心頭掠過,五指千謎萬謎,究竟曾經抓住過什麼?而又放開了什麼? 邵延屏自也是聽到了那歌聲,張大了嘴巴半晌合不攏嘴,他也曾是風流少年,歌舞不知瞧過多少,再有名的歌伎他都請過,再動聽的歌喉他都聽過,但唐儷辭低聲唱來信手亂彈,琵琶聲淒狂又紊亂,潰不成曲,卻是動人心魄。聽到癡處,邵延屏搖了搖頭,長長吐出一口氣,常年辛勞壓在心上的塵埃,就如尋到了一扇窗戶,忽而被風吹得四面散去,吐出那口氣後,沒有了笑容,不知該說些什麼。 有時候,有些人脫下了面具,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而唐儷辭,他是戴著各種各樣光怪陸離的面具,還是其實從來都沒有戴過? 普珠和西方桃仍在下棋,琵琶聲響起之後,西方桃指間拈棋,拈了很久。普珠道,「為何不下?」西方桃道,「感慨萬千,難道上師聽曲之後毫無感想?」普珠平淡的道,「心不動、蟬不鳴,自然無所掛礙,聽與不聽,有何差別?」西方桃輕輕歎了口氣,「我卻沒有上師定力,這曲子動人心魄,讓人棋興索然。」普珠道,「那就放下,明日再下。」西方桃放下手中持的那枚白子,點了點頭,突地問,「我還從未問過,上師如此年輕,為何要出家?」 普珠平靜的道,「自幼出家,無所謂年幼、年邁。」西方桃道,「原來如此,上師既然自幼出家,卻為何不守戒?」普珠號稱「出家不落髮,五戒全不守」,作為嚴謹的少林弟子,他實是一個異類。「戒,只要無心,無所謂守不守,守亦可、不守亦可。」普珠淡淡的道。西方桃明眸流轉,微微一笑,「但世人猜測、流言蜚語,上師難道真不在意?」普珠道,「也無所謂,佛不在西天,只在修行之中,守戒是修行、不守戒也是修行。」西方桃嫣然一笑,「那成親呢?上師既然不守戒,有否想過成親?」普珠眼簾微闔,神態莊嚴,「成親、不成親,有念頭既有掛礙,有掛礙便不能潛心修行。」西方桃微笑道,「也就是說,若上師有此念頭,就會還俗?」普珠頷首,「不錯。」西方桃歎道,「上師一日身在佛門,就是一日無此念了。」普珠合十,「阿彌陀佛。」 長夜寂寂,兩位好友信口漫談,雖無方才下棋之樂,卻別有一番清淨。 琵琶聲停了,善鋒堂顯得分外寂靜,唐儷辭的房裡沒有亮燈,另一間房裡的燈卻亮了起來,那是餘負人的房間。他已把自己關在屋裡三夜四日,邵延屏每日吩咐人送飯到他房中,但餘負人閉目不理,已餓了幾日。幸好他不吃飯,酒卻是喝的,這三日喝了四五壇酒,他的酒量也不如何,整日裡昏昏沉沉,就當自己已醉死了事。邵延屏無暇理他,其他人該說的都已說了,餘負人仍是整日大醉,閉門不出。 但琵琶聲後,他卻點亮了油燈,從睡了一日的床上坐了起來,呆呆的看著自己的雙手。他的雙手在顫抖,點個油燈點了三次才著,看了一陣,他伸手去握放在桌上的青珞,一握之下,青珞咯咯作響,整只劍都在顫抖,「當」的一聲,他將青珞扔了出去,名劍摔在地上滑出去老遠,靜靜躺在桌下陰影最黑之處。余負人在桌邊又呆呆坐了很久,望著桌上擺放整齊卻早已冰冷的飯菜,突地伸手拾起筷子,據桌大吃起來。 邊吃、邊有熱淚奪眶而出,他要去唐儷辭房裡看一眼,而後重新振作,將餘泣鳳接回來,然後遠離江湖,永遠不再談劍。 唐儷辭靜靜的躺在屋裡,懷抱琵琶,手指猶扣在弦上,那床染過毒蟲的被子被他擲在地上,人卻是已經沉沉睡去,恣意興擾了別人的休息,他縱情之後即便睡去,卻是對誰也不理不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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