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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我不要對不起。”她打斷他的話,“告訴我怎麼會突然害怕……不要緊我不會開燈。”

  他即使在枕頭底下她也知道他在勾起嘴角笑,“你不覺得,剛才那個人很像我嗎?”

  她愕然,然後沉默。

  他也沉默。

  只聽著黑夜裡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秒針走著,過會兒分針“嗒”的一聲移了一小位,而後隔壁家在看電視的聲音出奇地響亮清晰,“嗚——”的一聲樓下掠過了一輛公車的聲音,而後牆壁仿佛消失了,對眼望出去四周是無垠的黑暗和星空,腳下沒有踩著任何物體,兩個人懸浮在空中,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和空洞。聲音,有很多聲音在發生,時鐘的聲音、隔壁電視的聲音、樓下公車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刺耳,頭頂星星的光亮一閃一閃那麼遙遠卻刺眼得令人憎恨。

  “刹”的一聲樓下有車急刹車。

  她悚然一驚,驚覺自己的手心已經全是冷汗——這就是藺霖在這間屋子裡常有的感覺嗎?是藺霖剛才的感覺嗎?那或者非關寂寞,只是空洞而已。

  無人拯救的空洞,也不想要任何人拯救,就像骷髏頭那一雙漆黑的眼窩,空洞得讓人想舉身跳入地獄,死於豔火之中。

  不要別人關心和拯救,這種人——她淡淡一笑,笑得有點苦——這種人很討厭……很讓人牽腸掛肚……

  “我媽媽……和李琛死得一樣……”他突然說,“我六歲半的一天晚上她買菜回家爬上三十五樓樓頂,就那樣跳下去……我在窗口看.她買的兩隻鵪鶉有一隻從窗口飛進來……”他的聲音噎住,就如有人用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啞掉了好一會兒,才勾起嘴角笑笑,“我家在三十四樓,那天晚上隔壁的劉阿姨拿了五十塊錢過來說,樓下菜市場的萊販子還給我媽媽的——說她買菜的時候把整個買菜兜子都給了人家——”

  她慢慢地倒抽了一口涼氣——原來——藺霖對李琛的死刻骨銘心,還因為他媽媽的緣故……“你媽媽——得了腦病嗎?”她低聲問,聲音啞啞的。

  他跟著她深吸了一口氣,“她本來很健康,我媽媽是個很健康而且很能忍耐的女人,能做很繁重的家務。我爸說她不會自殺,他去報警 結論出來是我媽的乙肝疫苗過期,她被感染乙肝,肝功能衰竭導致肝性腦病——家裡惟一帶病毒的人.就是我。”他輕聲說,“媽媽不知道她自己在生病……”

  “所以你才以為李琛也是這樣死的?”她突然大聲起來,“誰告你李琛也是這樣死的?你沒有證據是不是?沒有證據你怎麼知道李琛也是這樣死的?再說競蘭的自殺是她性格的問題不關你的事,她燒壞腦子失憶也不關你的事,明明是她自己倒黴!總之就是李琛她己要自殺,競蘭她就是那麼倒黴,你媽媽的事純屬意外——所有的事都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聽著她叫喊,就像聽著一個孩子給爺爺努力說的笑話,帶著淡淡的笑,卻沒有被她震動一點點,只是那樣縱容地笑笑,“你好偏心。”

  她愣了一下,伸手去握藺霖的衣服下擺,把它牢牢地握著,握在掌心裡,“我……很愛你……”她搖了搖頭,“我很自私,我不要我喜歡的人那麼痛苦,能怪在別人頭上的罪過,為什麼要怪在自己頭上?藺霖……”她摸索著拉過紙巾卷,撕下一塊擦自己的臉,無意識地撕了一半給藺霖,“我不能理解那是什麼樣的感情……”

  “偏心的人很可愛,像我這樣的人很討厭。”藺霖幽幽地說,那雙眼睛幽幽的似乎比房間裡的黑暗還黑,“你很好。”他的憂鬱和那旁觀的微笑浮了出來,“我常想不好的不全是我,可是也常常會想不好的如果不是我,那麼要恨誰?”他在開玩笑,用了“恨”這個字。

  “藺霖,你是不是很迷茫?”她小聲問。

  他怔了一下,有點失笑,抬起手臂枕在腦後望著漸漸有星光照進來的天花板,“嗯,也許吧 ”

  “我也很迷茫。”她說,“睡覺以前我常常在想,如果藺霖身上的事發生在我身上我會怎麼樣?”

  “結果呢?”他屈起左膝蓋抱著,人漸漸放鬆下來。

  “我想不出來,也許——”她學著他勾起嘴角笑笑,“在我還沒有變成你這樣之前,已經害怕得去自殺了。”

  他大笑,“你知道嗎?”他微笑說,“我自己一個人住的時候,常常站在陽臺那裡往下看,想墜樓是什麼感覺。”

  “然後呢?”她說,“我也常常想人總是要死的,不知道我到老了最後是怎麼死的,越想越害怕。”

  “然後……想不出來,”他說,“舒偃說我有自殺的傾向。”

  “啊?”

  他繼續笑,“我說可惜這裡是八樓,跳下去不一定死的,如果我住在二十樓,或者會考慮往下跳。”

  “這是開玩笑?”她瞪眼,可惜藺霖看不到,“我強烈建議你搬去一樓住,很危險啊。”

  “玩笑玩笑。”他舉起手發誓,“我怕離心力,從來不坐過山車,證明我不敢跳樓。”

  “你真的很奇怪。”她笑了起來,“明明是好像很強的男生,我知道整個『竹』都很依靠你,結果你又不敢看恐怖片又不敢玩過山車,膽小如鼠,競然能讓很多人尊敬你。”抬起頭也看天花板,“很奇怪的男人。”

  “當然因為我很帥。”他說,“帥得很可靠。”在婧明還沒有踢他之前他先舉手接了一句說:“玩笑。”

  她笑起來,“我愛你。”她像貓那樣往藺霖身上蹭,“藺霖藺霖我愛你。”

  “就像老鼠愛大米?”他微笑地接受她蹭,恍然她這樣蹭他已習慣,已是交往數十年的朋友,或者是他養了七八年的貓。他其實很怕人碰觸,很怕人接近,何況是貓一樣蹭?但在心裡沒有一點不自然的感覺,連防備都沒有想到。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和人談過這麼多話,聊得這麼坦誠。常常覺得,自己的靈魂分成很多碎片,有四塊是黑的,一旦觸到他會失控,可是也有一部分是白的,純屬於藺霖自己的,假如沒有經歷這麼多事也會存在的白色的靈魂。把罪孽和痛苦的事封在黑色靈魂裡面然後以白色靈魂去玩去開心,究竟是不是一場更大的罪孽?他是否應該

  身在教堂裡懺悔因他而發生的一切,不允許有絲毫快樂?藺霖很任地回答不是,他盡力地要做一個正常人,他不願恨自己所以他問自己要恨誰,他不願墮入地獄即使潛意識裡他認為他必須去,但是至少白天的時候他不願。而現在——他似乎又找到了一個不願墮入地獄的理由,一雙可以和他簡單相握的手。

  “我昨天看電視看到一個很好笑的笑話,”她在東拉西扯,不想再繞到自殺的話題,“有人吟詩:站在床頭看妖姬,越看越美麗。旁邊的人大驚失色,說:怎麼如此淫蕩?”她笑眯眯地問,“你知道這個普通話不准的詩人說的是什麼嗎?”

  他“嘿”了一聲,“床頭原來不是窗頭就是船頭。”

  她捶了他一拳,“你不會假裝不知道?這樣說起來就不好玩了。”

  “我不知道。”他順著她的意思笑。

  “站在船頭看郊區,越看越美麗。”她咬字清楚地說,“好不好笑?”

  “哈哈哈哈……”他以似笑非笑的態度禮貌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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