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藤萍 > 露從今夜白 | 上頁 下頁


  好一句“何限春風拋路歧”!陸長釵居然怔住,停下腳步呆呆地聽著他唱。所謂“太歲茫茫”,“我胡不歸”,所謂“篝燈自理征衣,正歷亂愁腸千萬絲”……沒有人比她懂得更深刻——深刻到她一直那麼認命地以為,她這一輩子的“春風”都要拋棄在那戰場之上、血泊白骨堆中。遐水……定水再如何繁華又能怎麼樣呢?她雖然能夠感覺到國家的太平,但她自己的幸福和人生卻勢必為了別人的幸福而全部葬送了。她是女人,何嘗不愛美何嘗不溫柔,也……何嘗沒有對未來的幻想,但只因為她是“鐵麒麟”,所以就什麼都沒有。這樣公平嗎?她一直在問天問自己,縱然有了更多更多的榮譽,她也依然什麼都沒有……連一個朋友都沒有。在軍中她是將領是女人,在家裡她是小姐是榮耀,在外人眼中她是“鐵麒麟”!在哪裡她都是異類,只能看著別人打成一團,她卻不知道站在什麼樣的世界裡,永遠只有孤獨一人。

  臺上上演的是鄰國東晉朝君王慕容沖的故事。她讀過那個故事,一個孌童起兵反叛最終成為皇帝,卻為身邊人所殺的故事。年輕貌美的慕容沖……有被淩辱的痛苦和淒慘,有戰亂之中的迷惘和掙扎,有血性的不甘和自負,有猶如飛蛾撲火的渴求權力與尊嚴,最終得到了一切卻也在得到的一瞬間失去了一切。完美的結局淒豔的故事,方才那一段小詞正是在慕容沖剛剛領軍迷惘之際所唱的,在他除了滿腔復仇之情之外第一次感到人世的滄桑和自己所追求的東西的虛無空蕩。戲臺上的慕容沖就笑過那麼一次,正是在唱過這首詞的“且開眉一笑”,此後兵騎馬起,生靈塗炭。他拋棄了一切去追求那團將他燃燒殆盡的火,不復是“身安處,且開眉一笑,何以家為”的他。

  那就是……真正所謂的“何限春風拋路歧”——一生一世的風情都為了那最高點的權力而拋棄,而追求皇權或者也只是為了滿足他那從來不曾滿足的心靈,也只不過是為了證明他存在的輝煌和尊嚴……陸長釵聽著臺上“慕容沖”被身邊人刺死之際仰天狂笑一聲“天不容我”,怔怔地看著臺上的他,突然之間……眼眶一熱,心裡最深的角落仿佛被什麼東西輕輕觸動了一下,緩緩的一熱一痛,一顆眼淚自眼角溢出,順腮而下。

  “大小姐——”身邊的老僕驚異地看著她,他從來沒看見陸長釵哭,她是從來都不喜歡掉眼淚博取同情的女子,即使在戰場上負傷再痛也一聲不吭,為什麼聽戲時居然會落淚?

  望著地上的淚痕,陸長釵嘴角微微掠起一絲自嘲,“孤獨的人……”她長吸一口氣,絕然地問道:“這臺上唱戲的是什麼人?”

  “是那有名的角兒叫什麼花來著,我年紀大了不記得了,是個頂古怪的名字,反正戲子都是些什麼花什麼草的名字,大小姐我們回去吧,老爺正在找您。”

  “你先走一步,我隨後就來。”

  這位小姐領軍打仗發號施令慣了,決定的事沒人能夠更改,老僕在她煞然的氣勢下縮了縮脖子,“是。”

  這時戲已唱完,她久經戰場不把男女之別放在心上,心裡想什麼就做什麼絕不拖泥帶水,徑直繞到後臺,正巧見了那臺上還沒有換衣裳的戲子下來,她徑直過去攔住他。

  “你叫花什麼?”她問。

  “花……離……”那戲子被她盯住,怔怔地回答了一句。

  陸長釵盯著他,就像威嚴的長官盯著列隊的將士,盯了好一會兒,一掌擊上他的肩,“唱得很好!”

  旁邊已經有人竊竊私語:“喲!是陸將軍的女兒……阿離現在又不同了……”

  陸長釵拔下頭上一枚發釵放在他手心裡,“我很喜歡聽你的戲。”頓了一頓,她又說:“我從來不聽戲,今天是第一次,你唱得很好。”

  這位身材頎長臉色莊重的黑衣女子不是在開玩笑,但是這種行徑也委實怪異了一些,只見她留下發釵,一頭長髮披落而下,她滿不在乎地甩了甩,對他淡淡一笑,轉身就走。花離離看了一眼手裡的發釵,那釵子白玉所制,上綴一顆珍珠,雖不是價值連城但也是昂貴的東西,他追上兩步,“姑娘……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陸長釵。”她負手而去,沒有回頭。

  “好奇怪的女人啊。”花離離身邊的女人們議論紛紛,“她是在向花郎示愛嗎?為什麼送簪子給他?”

  “鴛子姐姐,她是誰啊?怎麼這樣沒禮貌。”衾兒怯怯地問。

  “她的來頭可大了,她是遐水國最著名的女將,安邦陸將軍的大女兒,安南人稱『鐵麒麟』的那個女人。”鴛子悄聲說,“要是她也看上了花郎就糟了。”

  “可是……可是喜歡一個人不是很害羞的事嗎?為什麼她……她這麼凶巴巴的?”衾兒俏臉飛紅,“我就不敢……不敢像她那樣。”

  “人家是帶兵打仗的女將軍,當然和你不一樣,也許過兩天她就差遣轎子把花郎抓進將軍府關起來了。”鴛子吃吃地笑著道。

  “鴛……鴛子姐姐……”衾兒真的害怕起來,“我才不要,那我不就看不到離離了?”

  “如果我丟下你們不管老天讓我不得好死,吃盡人間所有的苦頭。”一聲溫言細語插了進來,花離離卸了妝站在她們後面,“怎麼了?被女將軍嚇住了?”他柔聲地說。

  “我不管,你不能要她不要我,雖然——她比我有銀子。”鴛子嫣然拋了一個媚眼給他。

  “她只是來說她喜歡我的戲,我用我的人頭打賭,她沒有其它的意思。”花離離溫言地說,“她是那種比衾兒還單純的女人,你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你,你看女人的眼光——不會錯的。”鴛子在他耳邊吻了一下,“你是我的……不,我們的。”

  “爹。”陸長釵回到將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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