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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聖香慢慢抬起頭看天,悠悠地說:「他為救大家脫險,身中蒲世東一刀,本就是致命的傷,只不過大玉內力深厚,身體又和別人不同,所以才沒有當場就死……後來他被屈指良和你們追殺,為救金丹道長,再中了屈指良一劍,傷上加傷,更加無救。暖丫頭說他要休養三年,其實他只剩下三年壽命……後來嘛……跟著我追蹤李陵宴,再中李陵宴『執手偕老』之毒……」他說得很平靜,劉妓卻「啊」的一聲大叫起來: 「他……可是他……給了我解藥!」

  聖香緩緩看了她一眼,眼神很奇異,「他若沒有中毒,哪裡來的解藥?」

  劉妓一怔,「可是……那……」李陵宴卻為何要給玉崔嵬解藥?

  聖香的目光穿越了劉妓,繼續平靜地道:「而後李陵宴死了,大玉身上的毒當然也會發作,不過他中毒不深,內力深厚,所以一直沒有讓人看出來他中了毒。直到今日,今日……他就死了。」

  滿場肅然,望著玉崔嵬垂眉低目的坐姿。這個人活著的時候含笑含情,死去之後卻端莊肅穆。

  過了好半晌,諸葛智才問:「他既然早知道傷勢無救,為何……為何……」

  「為何還要如此拼命、吃盡苦頭,拖到今天?」

  聖香幫他接下去,淡淡地微笑,「他其實不大在乎你們怎麼說他,最多有些不甘心。拖到今日才死,多半是為了我——他覺得我年輕稚氣,總想要證明一些什麼,他不忍讓我失望,所以拖到今天,拖到你們給他證明之後才死。」他淡淡道,「他是為我,不是為你們。反正江湖說他惡,他未必那麼惡,如今說他好,他也未必那麼好。」

  「你想證明什麼?」諸葛智忍不住問。

  聖香悠悠抬頭看天,今日雪霽天晴,是一個清朗的天氣,「我想證明好人就是會有好報,壞人就是會有惡果;無論是好人壞人,做好事都會得到讚美,說謊話都會被人揭穿,真相都會被人知道,做壞事都會受到懲罰……」他慢慢地說,「我相信只要自己的心朋友的心虔誠、善良、平靜、快樂,就能夠大家都開心,永遠在一起玩,甚至永遠都不會死……」

  滿場數百英豪靜靜地聽他說著。風淡淡地吹,仿佛新春嚴寒的季節,那風中已帶了暖意。

  曾經有一個人,為了聖香這一番貌似稚氣的「期望」,決定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活到被證明無罪的那一天。他一生什麼都可以做不到,但是這件事一定要做到。

  那個人如今靜靜地坐在雪地裡,仿佛,還能聽到聖香帶笑的許願,還能再次為那簡單的願望所感動一樣。

  了結了和諸葛智的約定,第二天大家在汴京城外找了個地方葬了玉崔嵬。

  玉崔嵬的墳上無碑無字,聿修本想寫些什麼,終於什麼都沒有寫。大家站在無碑的荒墳面前靜靜回憶這個人的一生,心下各覺淒惻。

  下葬的時候大家聽到對面的丘陵上傳來熟悉的笛聲,那是聞人暖曾經在蒼梧吹過的那一曲《金縷曲》。

  微許飄零意。漫掩書,閑縈西風,落花無緒。寂寞冷香天付與,一寸萬縷千絲。即吹去,不數別離。

  何必沉吟忘飛回,無須問,此雪為舊跡。那年恨,誰猶記?

  平生憔悴自知矣。再吹去,弦斷寒心,惘然知己。憶往長自最銷魂,歸向杯中月裡。又攜來,夢痕依稀。塵緣從來都如水,罕須淚,何盡一生情?莫多情,情傷己。

  現在吹奏的人沒有內力,笛聲卻依然熟悉婉轉,曲調依舊安寧寂靜,似懷著一種淡泊的心情,平靜而微微有些淒涼,吹笛的人,是宛鬱月旦。

  劉妓帶著身孕回了莫去山莊,不肯像她爹一樣向朝廷投誠,說要帶著李陵宴的孩子老死山中,大家相勸無效,只得作罷。蒲世東已死,蘇青娥結仇遍天下,未來如何,實是難說。容隱回去接姑射,聿修說有事先走,則寧也說要回涿州,還齡還在等他——於是大家都走了。

  聖香一個人回到開封。

  開封的一切都如舊時,他從曲院街走到自己家門口,手扶大門頓住。

  這個門,他無論如何不能再踏入。

  「咿呀」一聲,泰伯突然打開了大門,猛地看見憔悴的聖香,大吃一驚,「少爺……」驀地省起聖香已經不再是「少爺」了,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些什麼,頓了頓突然說: 「啊,少爺,你不知道皇上最近在徹查欽命大臣被擄,六州軍隊被冒調一事,這是殺頭的大罪啊,聽說——我聽老爺他們說,當場的縣尉軍爺都說是少爺您指使的,還說您當場指揮……皇上說少爺派密探仿冒虎符擅調禁軍是要造反……」一句話未說完,背後威嚴的聲音響起:「泰伯你在和誰說話?」

  聖香含笑聽著泰伯的警告,退開三步看著從裡面出來的趙祥。

  趙祥猛地見了聖香,呆了一呆,卻看著聖香問泰伯:「他是誰?少和不認識的人胡說八道,閒雜人等一律不准放入趙府!」他看也不看聖香一眼,掉頭而去。

  聖香依然含笑看著他的背影,泰伯摸不著頭腦喃喃地道:「祥少爺莫非瘋了?明明是聖香少爺……」

  「泰伯,二哥說得沒錯。」聖香露出燦爛無瑕的笑意,「一點也沒錯……」他慢慢地說完,拍了拍泰伯的肩,輕聲說:「泰伯你最寶貝的那條褲子被我送給了你很有意思的那個李大媽。」說著他揮了揮手,慢地走了。

  泰伯看他瘦弱的身子慢慢地轉入街角,嘴角抽搐了幾下,老眼乾涸了沒有淚。這位少爺在府裡二十多年,一直那麼白白胖胖討人喜歡,怎麼會變成這樣?

  一隻兔子跳到門口,目不轉睛地看著聖香離開的方向,黑眼睛烏溜溜的,似乎很是詫異他為什麼不回來。

  轉過街角,聖香走入人群。

  喧嘩熱鬧的曲院街啊,走著走著,仿佛回到了當年揣著銀子,看到風箏買風箏,看到糖果買糖果,看到雞腿還可以叫六音去付錢,無聊了還可以跑到祭神壇和降靈聊天的日子裡。

  那時候想很多很多事,想通很多很多道理,知道很多很多故事,笑過很多很多次……

  一件一件往事從他心裡浮起,一件一件的,一件一件的……無論多小的小事都從他心裡浮起,一切關於相府的、關於開封的,甚至關於畢秋寒的往事……

  他曾經感動過許多人,讓許多人開心過、笑過、期待過……

  「聖香!」身後突然有人叫。

  聖香驀然回首,只見街道那邊站著許多人,有男有女,一對一對站得整齊,似乎等侯在那裡很久了。

  有個人直向著自己跑了過來,大喊大叫:「我半年不見你你怎麼把自己養成這樣。」

  容隱、則寧、六音、聿修、上玄、通微——降靈?

  還有對著自己跑過來的是岐陽……

  他突然……突然之間覺得有些東西忍無可忍,有些東西控制不住,驀然回首的時候橫袖掩口,他……哭了出來……

  平生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哭了出來。

  「聖香……」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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