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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他的背影沒入夜裡,最後一句話說得平淡也平靜,卻很決絕。聖香說話很少說得強硬,但這一句沒有挽回的餘地,那是早已下定的決心,不知從多早之前就下定的決心。

  施試眉站在門口第一張桌子旁邊,隆冬的寒風吹過,她單薄的衣裳獵獵飄舞,她幾乎是溫柔地苦笑了——無論如何,只要你開口,無論什麼事,他們都會幫你,但是這一次, 即使你死也不會開口,他們……卻早已去了。

  你要救玉崔嵬,多大的事,大家……怎麼能不知道呢?

  即使你不要他們,他們卻又怎能……捨棄你?

  聖香走出百桃堂,搖搖晃晃地走在街道上,今夜是除夕,突然間下起雪來,他抬頭望天,有種無言的感覺,竟不知該想些什麼才好。走出南薰門的時候他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約莫三更時分,雪薄薄地下了一層覆滿鞋面,一個人緩步從遠處走來。

  身材高大骨骼寬大卻很消瘦,怒發弩張,右手握著一柄古劍出奇長,上刻「燭房」二字。

  聖香抬起頭來,來人一雙深目,看人的時候似乎能從人身上看出一個洞來,正是屈指良。只聽屈指良長劍一提,倏然架在聖香頸上,「玉崔嵬呢?」

  聖香看他衣袍底邊夾雜著泥石和殘雪的地方,那雪在融化,於是屈指良的鞋子和長袍下擺浸透了泥水,看起來稍微有點狼狽。顯然這幾日他徘徊在相府外面,打不定主意是否進去動手,今夜從玉崔嵬出相府,他也追蹤甚久,十分辛苦。玉崔嵬在百桃堂失去行蹤,他卻並不灰心,在城外等候,果然就等到了聖香孤身出城。聖香卻也知道,聞人暖和玉崔嵬這樣出城十分冒險,出府的時候必定有多人盯梢,能否順利脫身都是未知。他在城門稍微等了一會兒,果然等到了追丟人的屈指良,心裡卻是笑了:這證明玉崔嵬脫身了。

  以屈指良昔日大俠的身份習性,會不自覺地避免去和青樓女子接觸,尤其是有恩客陪伴的青樓女子,這有失身份。玉崔嵬有聞人暖作陪,被聿修帶出去的時候,屈指良真的未曾察覺。

  「玉崔嵬人呢?」屈指良見聖香不答,手腕一緊,劍刃在聖香頸上壓出細細的一道血痕,一滴鮮血沿著劍刃蜿蜒而下。

  「喂。」聖香右手一抬,隔著袖子握住那柄劍。

  這柄劍殺了畢秋寒,那一天的景象歷歷在目,他記得清清楚楚。只聽聖香說:「除了殺人,你還會什麼?」

  屈指良收回了劍,拄劍而立,冷冷地道:「他人呢?」

  聖香拍了拍袖子,在屈指良的視線威儀之下站得筆直,「屈指良,說真的,論比武打架,你可以算天下第一,本少爺最多算天下第九十九,但是本少爺看不起你。」他答非所問,但字正腔圓,擲地有聲。

  屈指良沒動怒色,乍一看,這個男人嚴厲正直依舊,沒有絲毫惡念。

  要練到如屈指良這般武功,非數十年的忍耐、毅力、不屈、勤奮、刻苦不行,如果他不是受制於人,單憑這一份堅忍不屈就足以受人尊敬。只聽聖香說了那句「本少爺看不起你」之後又揚眉大聲說:「一個大男人受制於人,只知道言聽計從不思反抗,殺人放火竟然能心安理得道貌岸然,你根本就是只帶著英雄面具的瘋狗!不管你是為了什麼,你有沒有想過——從你害死第一個人開始,你已經被你自己毀得面目全非,踐踏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想過值得嗎?值得嗎?值得嗎?」他指著屈指良的鼻子怒吼,喘息未止,胸口的痛重新氾濫起來,心情卻很快意,想到了許許多多的東西,像潮水那樣洶湧。

  屈指良漸漸被他一句一句激起了怒意,聽到他那一口氣三聲「值得嗎」,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你根本什麼都不懂,他——」

  一言出口方驚覺自己失控,聖吞已然抓住他的話柄,「他是誰?」

  三個字一問,屈指良竟而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聖香的反應何等敏捷,大聲說:「就算你殺了玉崔嵬,你也救不了他是不是?為了他你要殺人殺到什麼時候才夠?換了我是他,我早就——」他還沒說出來「我早就自殺了」,屈指良的神色竟起了一層奇異的變化,變得極度惶恐不安,臉色蒼白。聖香頓了一頓沒把「我早就自殺了」說出來,氣氛就這麼僵著,過了好一會兒,聖香的語氣放緩了:「他還活著嗎? 」

  屈指良僵硬著表情,突然厲聲問:「玉崔嵬呢?」

  聖香也大聲反問:「他還活著嗎?」

  兩人僵持地對視著,就如一對敵意十足的公牛,聖香喘息了幾聲,他有一種奇異的預感,覺得這場角力他會贏,「他——還——活——著——嗎?」他一字一字地問。

  屈指良握劍的手在顫抖,突然一聲厲嘯,轉身疾掠而去,在雪地上刹那間變成一個黑點,去得快得駭人。

  「啪」的一聲,聖香一下子坐到地上,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麼東西,是男是女是貓是狗……他賭了一把,結果贏了。他今夜顯得很殘忍,因為他先受了傷……如今發洩過了,卻覺得很索然,他能夠體會——屈指良被他刺傷得痛苦,被他逼得恐懼,但為了能救大玉,他非逼走屈指良不可!

  雪仍然在下,落在他錦衣和發稍上,聖香呆呆地望著夜空,今夜下雪,連星星都看不到。荒郊野地只有他一個人,屈指良殺了畢秋寒,但也許殺人的人比被殺的更痛苦,人生……顛覆如夢,荒誕離奇,也許午夜夢回連自己都不相信,我已經變成了這樣一個人。為何堅持要救玉崔嵬?也許玉崔嵬讓他看到極蕭索寂寞的人世之中,人性的最終,其實還是溫暖的。

  發了一陣呆,聖香嘴角微翹,還是笑了一下,拍拍衣裳往城外的官道走去。

  朱仙鎮城隍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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