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童繪 > 紅妝俊仵作 | 上頁 下頁 |
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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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知行雙手在前,伏地行了磕頭大禮,揚聲道:「小的恭請大人與閒雜人等一同退堂,讓小的依律驗屍。」 沒有太多情緒的聲音敲響了堂中,那時,夕日已西沉,天色一片黑。 江蘭舟的眼無法從她卑微的姿態上移開,映在眼底那黑緞般的長髮從肩上背上滑下,落在了濕潤的石板地,幾綹髮絲正巧落進混著血水與屍水的石縫間。 過了很久很久,夜風拂來,吹來陰陰寒氣,黃大人傻楞頹然地吐出幾個字;而一直到那一刻前,陶知行點地的鼻頭,沒有移動過。 齊玉縣採花賊的案子最後如何發展,陶知行沒留意。 她盡力護過日陽姑娘屍身,也仔細檢驗過,錄進屍賬裡的一字一句皆有根據;她無愧於天地。 至於到了公堂上,該怎麼判,這些已非仵作能過問。 很好,很圓滿,不是? 她已能回到從前,心無旁鶩,且知天命…… 暮秋的晚風拂來,將幾綹束在腦後的長髮帶到頰邊,陶知行輕輕撥開。 就要入冬了。 聽說福平的冬日長,雪落得多,一入深冬,遍地白雪如雲,很是美麗。見過了這院中的春夏秋,自然也期待覆上白雪後的景色。 回廊下的窗邊,她繼續發呆。 日頭東升西落,回過神來時,天色已暗。小僕在廊下點燈後退去,她想,就如昨夜、前夜、大前夜,在此待到夜深,或待到日出吧,反正福平縣衙閑著,反正送去了大人書房的案賬沒一本回來…… 可……大人何必故意不回她的案賬呢?有案時驗屍,無案時審賬,這不是她來此的目的嗎?現在的她,除了發傻,還有何事可以消磨時光? 腦中冒出疑問,也並不是非要得到答案不可,只是隨意想想,任疑問來了又去。陶知行趴在了窗櫺,穿過窗花,看著另一頭小石盆中,等著水面映出月光。 遠處,一道人影望著她許久。 江蘭舟總在入夜時分繞過書房走來,然後,停在了廊道轉彎處,遠遠望著,心下猜著,她能發傻到什麼時候。 日陽的案子結了。 那日驗了全屍,日陽的身子沒有其它傷處,採花賊一說不攻自破;驗屍時有坐婆一同,而其懾于陶知行專注堅定,不敢造假搗亂,當堂在屍賬上畫押確認無誤,黃大人自是無話可說。 然而此案只能將過錯全都歸到了殺害日陽、山中襲擊他們的黑衣人身上,追究不到其後指使者。這樣的結果,應該不讓人訝異? 殺害日陽是死罪,暗殺朝中官員就算失手亦是死罪,可再怎麼罪孽深重的人也只能死一次,於是,陶知行的傷,得不到一絲平反補償。 她在意嗎?一點也不。 在意的,是他。 陶知行的傷好得很快,回到福平後他聘了大夫入住府中,方便照料,一日兩次湯藥,氣色好上許多,行動與常人無異。大夫說她當多休息,身子已虛,不宜再多耗心神,所以她送至書房的案賬,他不去翻、不去讀,寧可她院中枯坐發呆,了無生氣。, 江蘭舟不禁要去猜,她……在怨嗎? 怨他在公堂上的冷漠相對,沒有出言阻止,只是任她顯露身分、放下長髮,就為護住一具冰冷屍體。 那日堂上,陳大人的眼線在看著,看他如何露出弱點,好抓緊了再次打擊。陳大人知道他在乎日陽,所以日陽死了;如果他當日為陶知行挺身而出,接下來,害的可能是整個陶家。 所以他只能冷眼旁觀,任她在堂上承擔一切。 手收緊,指節在手中信件上印出了折痕。江蘭舟邁開步伐,來到她身後。 在距離她三步之外,他停下,頭微低,看著她一頭烏髮高束……自齊玉回來,她已不戴頭巾,僅以男裝束髮。 相識以來雖覺她對死物以外皆不上心,卻不代表她沒有一點自尊。公堂之上她松下發束,出於什麼樣的心思,江蘭舟能猜測幾分。 陶知行保護的是日陽,與陶氏仵作的一點傲氣,不允許旁人去破壞去改寫留在屍身上的遺言與冤屈;她慷慨地以自己的名聲做為賭注,並非為了他。她若有過一點後悔,心中若有一點擔憂,為的是遠在日江的陶氏一族,與她大哥處心積慮脫離賤民之列的苦心;她心中所系,也多半與他無關。 她曾對自己透露出的軟弱,一閃即逝;而那時的自己,沒能把握住…… 江蘭舟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他喚道:「知行。」 陶知行聽出了是誰,然沒有回頭。 身側他的大掌伸出,將一封信擺在窗櫺,那微涼的聲音說著: 「上月你是否未寄平安信回去,還是寄丟了?你大哥寫了封信給我……信中提及一門……親事,你遲遲未答覆。另外,齊玉縣的事,你打算瞞他?」 瞞……就是因為瞞不了,說不了謊,所以幾次提筆,墨沾了紙暈了紙,陶知行仍寫不出半個字,才遲遲未將信寄出。 約法三章要低調行事,卻仍是打著陶家仵作之名為人驗屍;大哥一心想保護家族女眷,將親戚姊妹們都嫁得好些,她在堂上披頭散髮,又會引來多少指指點點?大哥最疼的是自己,他最在意的一切卻教她輕易毀了。 那不介意陶家曾為仵作之家,不介意她年齡已稍大,還願明媒正娶的小商人,這好不容易談成的親事,只怕也要告吹…… 她的魯莽、她的自私,又該如何向大哥交代起? 「大哥要氣壞了。」片刻,她才失神說著。 有時,江蘭舟會忘了她是家中老麼,當有被捧過寵過的驕縱,也有被層層管教過的不敢違背。她的語氣很淡,但當中透出的一點可憐、一點討饒,令人揪心。 江蘭舟沉默著,向前一步,黑眸落在她頭頂。 那發間映出的曖曖光澤,乾淨得有如從未沾染過世間塵埃。 而那美麗,她總小心收在粗布縫製的頭巾後,不教人窺見……一如她眼底刻意蒙蔽的光彩,一如她壓抑封印的心。 意識過來時,他已伸手掬起那細軟髮絲,瞅著那系得有些隨意的結,拉下了發帶。 她一頓,卻是沒有回頭。江蘭舟從懷中拿出備好的小梳,順著她的發,由發心梳起,梳開糾結,梳開紛亂;輕輕地、柔柔地,怕用多了力便會扯壞了似地,一梳,一梳、又一梳。 這長發散下過,發尾沾過污水,然而握在手中是如此地細膩柔軟,令人想捧在手心好好珍惜。他柔了眉間,替她系好了發。 從袖中拿出一物,將手中梳包妥,江蘭舟將之放在了窗櫺上的書信旁。 陶知行楞楞地,還在神遊。他的聲音很輕、很涼,好像說了些什麼,她聽不真切。 過了很久,身後之人已然離去,陶知行還沒回過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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