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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感覺他幾乎將身子壓上自己的,是想以身護她,陶知行仰高頭,見到的是大人森冷的黑眸瞧著一處……她倏地轉頭,只見不遠處的魏師爺劍招點刺幾處,纏上了黑衣人發出暗器的一隻手,接著輕柔一提,便卸下了一臂。

  鐵銹般的血腥味四竄,血水混著雨水濺入她眼中。

  江蘭舟伸手欲遮,卻不及遮去那一幕,只見陶知行眸中一縮,楞住久久,無法動彈。

  喚了數聲似乎沒聽見,那身子不斷瑟縮僵硬起來;江蘭舟低下頭,兩人幾乎鼻頭相碰。望進那防備的眼中,他沉聲令道:「夠了,鷹語,莫要為我傷了人命。」

  大人擋去了視線,陶知行見不到那黑衣人下場如何。她急促地抽著氣,口鼻間染上了他的氣息。

  江蘭舟逼著懷中人與自己相視,又再說了一次:「聽清楚了嗎?莫要為了我。」

  陶知行不說話,心口疼得說不出話。

  另一頭,魏鷹語依言住手,將那黑衣人五花大綁,一腳踹到邊上;接著奔到兩人身邊,低頭一見阿九的傷,急道:「此箭無毒,箭身滑,多穿傷而過,此刻尚在身內,不僅止不了血,怕是傷骨了……大人,鷹語由後將箭拔出吧,再上了我魏家的金創藥,一刻便能止住血。」說著,他伸手扒阿九衣襟。

  「不。」懷中人身子明顯一僵,江蘭舟阻止道:「不,鷹語,既傷到骨,到了驛店,請大夫來看過方為妥當。」

  魏鷹語一擰眉間,瞄著大人按在傷口的手,縱然大雨,也沖不淨血漬……阿九哪能撐到驛站?只怕還未走完下山的路,便已虛脫。

  「知行,」江蘭舟見他閉了閉眼,拍拍他臉頰,輕喚。「越過山頭就到驛店,屆時為你喚了大夫診治,你能忍嗎?」

  陶知行咬著下唇,使力撐起半邊身體,試著動了動,點了頭。

  見他還能使上些力,江蘭舟舒開眉間,扶他起身時對鷹語說著:「你帶上此人先行,驛店無大夫,還要勞你去請。」

  「大人,」魏鷹語見他二人相扶而行,甚是勉強,如何讓人放心?

  他順手拉起了地上仍在哀號之人,道:「陳大人是否還派了其他人來對付您,還未知哪。若鷹語先行,萬一賊人追來,那可怎麼辦?」

  「方才見此人模樣,多半不知你識武,想必認為派他一人前來就足夠。」江蘭舟分析後催促道:「雨勢一時半刻是停不了了,天黑得快,入夜後山裡濕寒入身,那時知行就真撐不了了。我等快快動身吧。」

  大人的話,是想讓他安心,還是讓阿九安心?看著大人擁住阿九的模樣,魏鷹語皺著眉頭,想了想,還是只有照做。

  雖是同時動身,畢竟帶著受傷之人同行,還是慢上許多。下山的路彎彎曲曲,一會工夫,江蘭舟已看不見前方的鷹語。

  陶知行走得十分吃力,大雨濕了衣衫,徒增重量。她幾乎將半邊身體掛在大人身上,腳步亦是被他拖著。

  不知走了多久,雨勢小了些,但江蘭舟感覺身邊人愈發沉重,仿佛隨時會倒;他蹲低身,將陶知行背到背上時,他已沒有一點反應。

  「知行,就要到了。」微弱的鼻息在耳邊,江蘭舟稍稍側過臉,溫聲提醒道:「你若累了,別睡,在我背上休息一會便是了。」

  他的聲音很輕柔,陶知行點了頭。伏在那寬闊背上,聽雨聲,聽他的心跳,幾次她就要闔眼時,又被他喚醒。

  不知是不是幻影,越過他的肩,隱約見到山腳下的驛站。就要到了,再撐一會就到了……可……她怕是不行了。

  人終有一死,她看得很開,沒什麼不舍,也沒什麼好留戀的。

  真要說有……就……陶知行將臉貼在他肩後,抖著手,在身上摸找一陣,接著十分吃力地將隨身帶著的檢驗器具拿出,拉出兩條綁帶,胡亂地繞過大人頸間與胸腹,系在了他身上。

  江蘭舟低頭看了眼陶知行綁上他身子之物,道:「你若嫌重,我替你背著,可我沒興趣收集你陶家檢驗器具;我有你大哥的已足夠,若你晚些不拿回去,我必隨手扔了。」

  聽著那話,陶知行頓了頓,不自覺地揚了揚嘴角。

  是呵,人死什麼也帶不走,也不必太執著留下些什麼吧……她沒要死,只是有點累,而他的背很暖、很舒服……

  「知行?知行?」

  這聲音亦是很輕、很順耳……

  「知行……醒醒。知行?」

  陶知行緩緩閉上了眼。

  雨落不停。

  驛站小而簡陋,屋簷年久失修,故有多處破損,雨水滲入,形成了廊外大雨傾盆,廊下細雨紛紛的景象。

  魏鷹語換上了一身乾爽衣袍,朝唯一不漏水的東字房外走來,他手裡捧著淨布與衣衫,站了許久,仍未出聲。

  不遠處的屋簷下,大人單手收在身後,望著外頭雨濛濛,不發一語。

  大人全身早已沒一處是幹的,背上一片深色痕跡,往下看去,從衣擺滴下的,是被雨水沖過的淡色血水;雖淡,但一滴一滴,流不盡。

  「大人……」終於,魏鷹語還是開口道:「先換上乾淨衣裳吧,別要著涼了。」

  又過了很久,江蘭舟才回身點頭。

  在一旁的風字房換下一身狼狽,拭幹長髮,重新系好,轉頭,他看著那一件件濕透髒透的衣袍中,陶知行為自己綁上的檢驗器具。

  陶知行系的是死結,一連多個,他拆了許久才拆下;這麼怕掉了,卻又這麼放心交給自己?江蘭舟伸手將之拿起,另攤開一條淨布鋪在案上,再將那些器具放上擦乾。

  怎知才放上去,暈開的,是血水。

  江蘭舟怔忡著。

  許久,直到鷹語輕輕叩門道:

  「大人,大夫有請。」

  江蘭舟應了聲,將白布闔上,蓋去了血跡,起身。

  門外,大夫身後還跟著兩個小徒,一見他,趕忙見了禮。

  大夫說道:「姑娘的傷,老夫與兩個徒弟已盡力清理診治,或有些碎骨仍留在體內,但為免挖肉過深,姑娘再失血,怕會損命,老夫衡量後唯有將傷盡速縫了。」

  碎骨留體內,怕是留下病根了……江蘭舟眼神微低,看了眼大夫身後的兩個小徒手裡各端著一盆沾滿血肉的布,他閉上眼,再睜開時問道:

  「她……睡下了?」

  「不,姑娘醒著。」大夫搖搖頭說著:「方才刮肉取碎骨一番折騰,老夫讓徒弟煎些藥讓姑娘暫緩痛楚好歇歇,姑娘道路上睡過,不必再睡。還說若見著大人,需得一談。」

  聞言,江蘭舟擰起眉。

  大夫又道:「其實大人無需擔心太過,姑娘意志驚人,血氣雖有些耗損,歇息三、五日,便能下床;佐以老夫藥方一日兩帖內服,一帖外敷,不出三月,長肉生肌,活動能與常人無異。就是背上胸前留了疤,是去不了了。」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一個女兒家更是不願身子有所傷疤;然而留疤與留命,何者重要?江蘭舟相信她會說留命。

  可……她未來的夫君可會如是想?一般的凡夫俗子,能不在意妻子身上有傷有疤?可會懂得珍惜她的才能、她的好……

  陶知行是女人,他一開始就知道。那是老友知方的主意。仵作已是夠讓人瞧低作踐,一個女仵作脫離了家人庇護,在全是男人的六扇門中又當如何生存?所以他同意,也應允幫著隱瞞,好生照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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