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鐵勒 > 錦繡河山 | 上頁 下頁
五十三


  閔祿猶不屑地對地上無頭的屍首低語,「本將說過,勇往直前,你們才有活路可走,這就是你怯戰該有的下場。」

  殷泉動彈不得地看著那顆同樣是目不瞑口微張的人頭,他不自覺地一手撫著頸間,自喉際發出嘶啞的喘息聲,然而同樣也是不心軟處決手下的閔祿,面上的神情依然同當年一般,毫不猶豫地兩腳重重挾向馬腹,再次揮刀殺向敵軍。

  當年那顆滾落在他腳邊的人頭……

  轟隆隆的心音直沖耳鼓,殷泉只覺自己當下一腳踩沒了,又再次掉入那個無止無境的夢魘深淵裡,那幾欲令人窒息的激亢與憤怒,像一雙骷髏手,緊緊掐住他的喉嚨,讓他又再次發不出半點聲音。

  他怎能讓這種事又再發生一次?

  在前頭已遭突破的陣中,閔祿找苦了直沖向他的樂浪,揮揚著大連陌刀的他,朝同樣也是用刀的樂浪橫掃而去,在馬上接了他一刀的樂浪隨之反擊,將淩利的刀鋒劃向閔祿。

  「還霍將軍命來!」樂浪刀勢頓時轉向,往下砍向閔祿座下的戰駒。

  「可笑,」被迫棄馬的閔祿,下一刻,亦不遑多讓地斬下對方的馬首,將樂浪也給掃下馬來。

  眼看著與樂浪一般身形魁偉的閔祿,不是樂浪能在短時間內所擺平的對象,身處在另一處指揮著戰局的餘丹波,在他倆纏鬥許久卻仍難分軒輊時,為節省時問,也為處在肉搏戰中的樂浪的安危著想,默然地拉開餘家弓的餘丹波,在將手中的弓弦拉至最緊時,他眯著眼看向箭尖所指之處的閔祿。

  「把你的另一隻眼也給我留下。」

  然而他手中欲脫弦的箭,卻始終都沒射出去,而樂浪本欲再沖上前的腳步,也錯愕地停留在原地。

  像是老天忽然潑了一盆冷水般,轟烈喧鬧的戰場,剎那間變得很安靜,敵我兩方,皆愕看向那令人震驚的兩人。

  一柄由身後貫穿的陌刀,自閔祿的胸腹間剌出,正欲舉刀揮向樂浪的閔祿怔站在原地,難以置信地低首看著刺進他胸腹間的陌刀,半晌,他緩緩轉首將眼定在靜站在他身後的殷泉身上,

  「你……」他咬著牙,大聲抽氣,「你竟敢……」

  殷泉一臉木然,「末將不能個贖罪。」

  「贖罪?」

  「為長沙枉北的婦孺百姓。」

  這些年來,死在閔祿陌刀下的那些婦孺,他們的臉孔夜夜都在他的腦海裡責備著他。他們總是在他的夢裡出現,瞠大了血紅的眼無聲地瞪看菩他,像是在指控他當時為何要噤聲,為何不像萬業一般對他們這些毫無反抗能力的無辜者伸予援手,他竟貪生怕死地轉過頭去不聞不問,任閔祿殘殺他們一如屠宰牛羊。

  他無法忘記,萬業那顆滾落在他腳畔的人頭至死不肯瞑目的模樣,仿佛也在責備著他,為何要為虎作倀。

  那是一種深深堆棧在心中,永遠無法求得解脫的內疚,自那日噤聲起,他就一直將罪惡馱負在肩上,任再多國家興亡、個人榮辱,再多功勳也不能消減半分,他知道,這份深深纏繞著他的罪孽,將會一直跟隨著他,直到他入土。

  或許,他本就該死在噤聲的那日,因為他從軍,不是為了販賣靈魂。

  往日之過雖已不可彌,他還是必須給那些人一個交待。

  「叛徒……」怒火中燒的閔祿,想也不想地也舉起手中的陌刀,將它朝後用力捅向殷泉,他勉力轉身一腳踹開殿泉後,也跟著不支地坐倒在地。

  遭刺中要害的殷泉,口中涎著鮮血倒臥在地,西方的落日映照在他蒼白的臉上,將他的臉龐也給染紅,在他將雙眼閉上前,勾留在他眼中的景象,令他忽然覺得,這日的夕陽,與當年在長沙那處秋原上所見的蕭瑟夕景,十分相似。

  傷重的閔祿一手將陌刀撐插在地,猶掙扎地想站起,但試了好多回,最終他還是乏力地跌回原處,嘴裡嘔著一口又一口鮮血的他,原本心裡還想著在除去樂浪後要與餘丹波大戰一場,以討回餘丹波所欠他的一隻眼,可他怎麼也沒想到,他竟遭自己人所背叛。

  轉瞬間,什麼堂皇大業、名揚千里沙場,都在這不該發生的小小背叛裡化為泡影,原本已經要到手的一切,竟是這麼脆弱不堪,他好不甘。

  多年來,他以刑治軍,嚴以律己律軍,操控兵卒一如操縱人偶,總認為在嚴刑竣法之下必出勇兵,可在他的麾下卻出了個懦夫,一個敵不過自己心魔作祟的叛徒,在這叛徒滿足了自以為是的內疚之時,同時也出賣了他欲助鳳翔登基的宏願,還要他死在這種不明不白的背叛裡,不讓他以一個戰將之姿,堂堂正正地死在沙場之上。這教他怎能甘心?

  將一切看在眼底的餘丹波,在身受重創的閔祿幾度狼狽地掙扎欲起,卻力不從心之時,一言不發地重新將箭上弦,選擇讓閔祿在眾人面前保留他最後的自尊。

  一箭正中眉心後,閔祿木睜著眼,什麼話都來不及說出口,直普身子朝後倒下。

  霎時群龍無首的女媧營,雖在其它將宮的指揮下依然繼續廝殺,但餘丹波見機不可失,迅速調來大批箭兵,將兵箭全朝女媧營足以指揮戰局的將官們射去,要女媧營徹底地無將可領兵再戰。

  屍體一具具倒下,脫韁四處奔竄的戰馬,鐵蹄再次揚起漫天塵灰,樂浪也把握機會率領跟蔔的步兵繼續進行肉搏,在餘丹波的包圍戰術下,他倆合力將女媧營切割成無數的小兵團,再一一進行圍剿。

  無數戰矛齊指下,有些眼見官兵們皆已死盡的兵卒,已無心再戰,但也有些至死不降的兵卒們,仍在進行困獸之鬥,前車負責帶隊圍攻的袁樞,將仍不願降的女媧營兵卒們困在圓陣之內後,一矛先剌死鼓噪著要反擊的領頭士兵,並在第二個人又出聲時,再殺之以為榜樣。

  如此反復下來,躺下的屍體愈來愈多,女媧營軍心也愈來愈潰散,最後終於不得不棄械稱降,戰事抵定之後,與樂浪一同策馬前來的餘丹波,在閔祿的面前躍下了馬,低首看著至死也不肯瞑日的閔祿,再看向已釋然合上眼的殷泉,餘丹波的心情很複雜。

  那日袁天印是怎麼對他說的?山水有相逢?

  難得袁天印也有料錯的一日,當他再次遇上閔祿,所等到的並不是期待中的惡戰一場,而是為閏祿收屍。

  殺閔祿的,是當年手書密函,轉交給百夫長告知他閔祿在長沙屠殺婦孺的那個人吧?他可以瞭解這人自責的心情,但此刻他更明白的是,閔祿那無法死得其所的忿慨。

  滿腔復仇之火,在這突來的轉變下,硬是被狠狠澆熄,樂浪此刻沉重的心情並不亞于餘丹波。

  到頭來,無論他或玄玉,都沒有為霍天行報仇,因一個傷痛遠比他們沉重的女媧營前將軍,比他們更有資格,或是毫無資格地奪去了他們的仇人。

  看著閔祿身上反射著夕照的戰甲,樂浪眼前不禁模糊起來,閔祿雖嗜殺,但追根究柢,他的所作所為,仍下失為一個為主效忠的軍人。

  霍天行盡忠,閔祿又何嘗不是?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