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純 > 誰是誰的親愛的 | 上頁 下頁
二十


  因為太愛,因為太怕失去,才不想太用力地掙扎,才讓自己更深地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

  而眼前的這個男人,還想要她走多遠?她還能——走多遠?走去哪裡?

  「解釋什麼?你去向她們解釋什麼?」賀意隨揚眉瞪她。

  「不是——這個嗎?」展開報紙,將照片放在自己頰邊。

  賀意隨抱著手臂,盯了她好一會兒,才開口道:「照片沒有本人漂亮。」

  手機的像素太低,成像質量太差,看來,得換個新手機了。

  樂小米怔住,一股熱氣湧上來,感覺臉頰像天邊的火燒雲般燃燒沸騰。

  從來沒有人說她漂亮,這個形容詞與她根本就搭不上邊。從小到大,雖然她從不曾因臉上的胎記而自卑過,有時候,甚至還慶倖著,慶倖自己不夠美麗,慶倖因為自己的不夠美麗,才得以苟延殘喘,換取這微薄的自由。

  然而,那也僅僅只是慶倖。

  而從不曾如此刻這般,直擊入心。

  難道,她也可以在他人眼裡,是美麗的嗎?

  「來,你來瞧。」他突然抽走她手裡的報紙,拖她到百頁窗邊。

  她從恍惚中驚醒,感覺他的手心貼著自己的手心。他們彼此,靠得太近,免不了看到他因說話而上下浮動的喉嚨,還有他的眼睛,深邃明亮的眼睛……

  下意識地,她退開一步。

  撥開百頁窗,透過簾與簾之間的縫隙,她看到了外面的職員,有些在忙碌,有些在發呆,有些在……竊竊私語。

  「我很想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

  如果不是他的聲音太過誠懇,他的表情太過認真,她真的會笑,笑出聲來。

  這算什麼呢?一個老闆,一個面臨著公司危機的老闆,不去思考著怎麼走出困境,而是躲在窗簾後面,想偷聽職員們在說些什麼。

  說出去,誰信?

  但是,卻又由不得她不信,剛才她來的時候,他不是好像早已看見嗎?

  那麼,他整天,就是在這樣的弓杯蛇影?

  小米好生氣,她真的好生氣。

  「你幹嗎?你到底在幹嗎?」她用力甩開他的手,「不就是一點點威脅,一點點壓力,一點點挫折嗎?為什麼你就承受不了?你到底想怎麼樣?聽到他們說些什麼又能怎麼樣?如果他們說,公司要垮了,他們想要跳槽,或者,正在算計著要領多少遣散費,公司還差他們多少薪水。那又怎麼樣?那又怎麼樣?天塌了嗎?世界末日了嗎?還是你,賀意隨,從此以後再不能思考?」

  沉痛感充塞胸口,他這樣自暴自棄,讓她好傷心、好難過。

  「你說什麼?」賀意隨愕然,「什麼公司要垮了?什麼跳槽?什麼遣散費?」

  「呃?」

  鬆開撥著百頁窗的另一隻手,賀意隨神情黯然。

  「不是公司有問題,而是我自己做錯了事。」

  胸口陡然間一窒,仿佛被一隻手緊緊掐住了,樂小米無法呼吸。

  「我做了一件沒有辦法原諒的事情……」

  來了來了,他有所感覺,他全知道了?

  「沒錯,開始的時候,是公司出了一點問題,我不相信,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所謂的真正的天才。雖然,有很多人稱我為天才,但我知道,我不是,人前的成功,在人後必須付出百倍的努力。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有多難,有多累。然而,那人不同,他輕而易舉就做到了我十倍百倍仍然做不到的事。我當時,覺得很傷心、很絕望,所以,喝了一點酒……」滑坐在沙發上,將頭埋在手心裡,他向她說著許多不願啟口的事情。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錯已鑄成,最令人感覺到窩囊的是,我居然不知道對誰犯了錯。」苦笑。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澀澀的聲音,帶著幾分緊張,幾分嘲弄。

  他卻無所覺。

  「我不知道,出了事之後,我第一個想到的人是你。」

  心頭又是一陣狂跳。

  「為什麼?」

  「大概是因為我沒什麼朋友吧。」他從手心裡抬起頭來,黝黑的眼牢牢盯著她,「你讓我覺得安全,覺得輕鬆,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成為一個人的負擔。跟你在一起,我才會忘掉所有的煩惱。」

  提得高高的心「咚」的一聲墜了下來,落在平地。

  緩緩地呼一口氣,再吸一口氣,望著他渴望而又信任的表情,樂小米無言。

  她是他值得信任的朋友嗎?還是那個……令他犯了錯的人?

  「心裡的話,憋太久會生病,跟你說了,有你分擔,病情會減輕一半。」她仿佛被嚇住的樣子讓他的心因自責而痛起。站起來,聳聳肩,揚起一個刻意讓人看來可惡的笑容。

  「什麼?」

  「故意說給你聽的,讓你跟著煩惱,誰讓你出走走得那麼輕鬆悠閒?」

  「哼。」她松一口氣,瞪他,「小氣!」

  「我就是這麼小氣。」他正色,「所以,你以後千萬不要惹我。」

  她笑,故意鬧他,「可是,你說了那麼一大段廢話,我怎麼覺得,跟你偷看女職員,還是一點關係都沒有呢?」

  「沒有關係嗎?」他蹙眉。忽然一把攬過她的肩,將她的頭按到百頁窗前,撥開窗簾,指著外面來來去去的女職員,說:「她們每一個人,都有嫌疑。」

  他的聲音,讓她不覺打了個冷顫,頭一次,竟覺得自己罪大惡極。

  想了一夜想不通,按世俗的眼光來說,該痛哭流涕,該追悔懊惱的那個人應該是她才對吧?她才是那個被強迫的受害者耶。但是,看著賀意隨喪魂失魄,看著他愁眉苦臉的樣子,她真恨自己,當時,為什麼不掙扎得更猛烈一些?為什麼?會覺得就這樣失去某樣東西也是一種幸福的叛逆?

  「你打算怎麼做?」

  「收了這家咖啡屋,或者你讓我搬來這裡。」

  賀意隨像喝涼茶一樣,將咖啡一氣灌進嘴裡,然後皺皺眉,仿佛是自言自語,「為什麼味道會有這樣大的差別呢?」

  小米橫他一眼,不甘心地繼續剛才的話題:「我問的是,你打算對那個……呃……那個……女的怎麼樣?」

  他找得那麼辛苦,雖然她篤定他找不到,但,心裡仍然好奇,找到了,又如何?罵一頓,賠個禮?還是——

  賀意隨呆了呆,眸色一暗,悶悶地道:「追她。」

  「嗄?」

  「追她,讓她做我的女朋友。」即使多不甘心,但,作為一個男人,無論怎樣,都是該負責的。不能以醉酒來推卸責任,那有違他堂堂正正做人的原則。

  然而,現在的問題是——他要對誰負責?

  「是這樣。」小米頓了下,情理之中。但,這樣子得來的追求者,似乎不太光明正大吧?

  「如果那個人是掃地的歐巴桑,長得又老又醜呢?」

  「啊?」賀意隨呆住。

  「如果她身體有缺陷,或聾或瘸呢?」

  「那,呃,」他一臉陰鬱,「那也得追。」誰叫他犯錯,犯了錯的人哪有選擇刑罰的權利?!

  樂小米「哼」了一聲,不再說什麼。

  賀意隨的回答沒有錯,作為一個男人,他的做法挑不出任何毛病,甚至,還是值得人誇讚的。

  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覺得不舒服,心裡像堵了鉛塊,悶得發慌。

  他所謂的追求,僅僅只是為了負責。但,那又與她何干?

  她從沒想過要告訴他,從沒要以此來綁縛他,那麼,她又何必在意他究竟有沒有那晚的記憶,究竟有沒有愛上那一晚的她?

  「喂,我什麼都告訴你了,你不會吝嗇到連陪我說說話的時間都沒有吧?」賀意隨瞪著收拾咖啡杯準備離去的樂小米。

  他可是等著咖啡屋開門,進來喝咖啡的第一個顧客耶,怎麼說,也該給點特別獎賞吧!跟他聊聊天,又不會死。

  「先生,我要上學了。」小米側著身子靜靜聽他說完,才不疾不徐地說道。

  這刹,樂小米那狹長的鳳眼,從他眼裡看來竟是冷漠又可惡。

  自尊掃地,委地成塵。從沒有那麼迫切地渴望過追逐一個人的腳步,而那人,卻如天邊的雲,叫他無從捉摸。

  「我知道,總是拿自己的煩惱去麻煩別人,任誰都會覺得煩。」他拿了汽車鑰匙,站起來。眼中濃得化不開的落寞,令小米不忍。然而,她可以再往前靠近一步嗎?或者說,她能一直站在這裡,等著他無限度地朝自己靠近嗎?

  他要的,只是一個偶爾排遣寂寞的朋友,而她,渴望得太多。

  「不要讓自己習慣于某種單一的口味,那只會讓自己在尋而不獲的時候,備感失落。」她微笑著,朝他舉舉咖啡杯。那神情,幾乎是溫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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