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純 > 塞上曲 | 上頁 下頁
十八


  那馬不住地哀哀嘶鳴著,仿佛是在向我求助。

  我吃了一驚,翻身躍下馬來,奔到那人身邊,撥開他被亂髮和沙塵遮住的臉。

  冒頓?!

  果真是他!

  只不過,為何只有他一個人?

  伏琅呢?伏琅!

  我猛地站了起來,朝馬蹄踏在沙地上的腳印追了出去,白霧茫茫,眼前只是一片模糊,回首,身後也是模糊一片。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

  我望望前面,又望望後面,終於,一咬牙返身折了回去,將冒頓連拖帶抱地弄到「滿月」背上,一手牽一條韁繩,沿著來路折返王庭。

  我終於尋回冒頓,卻因此失去了伏琅,這筆賬到底應該怎麼算?是賺了?還是賠了?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到底還是迷了路,等我們回到王庭,已是七日之後。

  當夜,我便發起高熱,整個人如被夢魘纏繞。明明知道這一切都是夢!我只是在做夢!可是人卻偏偏醒不過來。

  真實與幻境苦苦糾纏,無處可逃。

  我反復夢見初到這個時代的那一天,獨自出逃的情景,四面都是冰淩,寒冷無處不在。天空好像破了一個洞,冷颼颼地灌滿了不知來自何處的風。忽而飛雪漫天,卷起滿天白霧,仿佛要將人在迷離無覺之際,吞吸入腹。

  我只得沒命地奔跑,忽然腳下一緊,才發覺雙腳都被扣住了。我又喊又叫,用力地掙扎,耳邊似乎傳來阿喜娜焦急的呼喚聲:「郡主?郡主?」

  淚水唰唰地流了下來,淌過我滾燙的臉頰。

  那觸覺仿佛是滾燙的血液,一滴、兩滴……我驀地尖叫起來,眼前出現兩張臉,那麼近那麼近,鼻端噴吐著熱乎乎的氣息,是「彤雲」?還是「滿月」?血淋淋的!

  啊,不,不是「彤雲」,也不是「滿月」,那一匹馬是「雪瞳」!

  是雪山之神派來救命的神馬!

  它的眼睛那樣祥和,充滿了哀懇之色。

  「雪瞳」!

  「雪瞳」!

  我喃喃著,想要伸手抱抱它。

  它的臉卻在我眼前急速後掠,而後是驀地一聲哀鳴。

  「不要!」我哭喊著,嘶啞的聲音散入風中。

  血花四濺,噴了我一頭一臉。

  「我不要喝!不要喝!」淚水越淌越多,越淌越快,合著一頭一臉的汗水,整個人仿佛脫力般虛乏著。

  只能低低地發出「嗚嗚咽咽」的哭泣聲。

  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近了,又遠了,遠了,又近了。

  初看的時候是伏琅。

  他孤零零地趴在雪地裡,狂舞的飛沙幾乎掩蓋了他半個身子,了無生氣。我精神一振,大聲呼喊著他的名字,他忽然抬起頭來,對我笑了一笑。

  那笑盈盈的眼神裡卻有著一種徹骨的恨意!

  我的心痛得顫了一下。

  伏琅,伏琅,對不起,對不起!

  然而,他聽不到,他也不肯聽,他只是倔強決絕地遠去……遠去……讓我再也見不到他的背影。

  只有風呼嘯著刮過臉龐,鋼刀一樣。

  不,那不是風!

  那就是鋼刀。

  雪亮的鋼刀,刀鋒的寒光在日色中晃動不止。

  那把刀……那把刀……

  我的呼吸陡然變得急促,心腔劇烈地起伏著,仿佛有千軍萬馬在其中來回奔踏,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如一根緊繃的琴弦彈奏著激越的調子,除了四分五裂……四分五裂……沒有別的結局。

  「啊——」

  「嘣!」弦斷了。

  劇烈的疼痛使我昏睡過去。

  如果就這樣睡過去了,永遠永遠都不再醒來,那也好……也好……

  我就這樣突然好了起來,就像我突如其來的那一場夢魘,同樣讓大夫們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還是有單純的只為我醒來而感到開心的人。

  第一個便是阿喜娜。

  也不管我的身子尚自虛弱著,她便嘰嘰喳喳藏也藏不住地向我講述了病後這幾日的情景。

  原來,不只是蕖丹、側閼氏來探望過我,便連單于陛下也被驚動了,親臨垂詢。

  「這可是天大的榮耀呢。郡主,您生來就跟別的女人不一樣,可千萬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呀。」

  我覺得有些意外,阿喜娜怎麼會懂得說這些話語?

  「單于陛下是不是說過些什麼?」我問。

  她搖了搖頭,「陛下倒是沒說什麼,不過側閼氏說了……」

  「她說什麼?」隱隱地,我總覺得這個女人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嬌弱。

  「她說……說……」

  我眉頭一皺。

  阿喜娜嚇得立馬跪了下去,連連磕頭,「郡主,郡主,不是我多嘴。實在是,郡主這幾日不在,我心裡也沒了主意,蕖丹殿下來的時候,我便告訴他,郡主出外騎馬,可能天霧迷了路,蕖丹殿下……殿下他……」

  他便又將這些話原原本本告訴了側閼氏!

  那是一定的了。

  我歎了一口氣,「你起來,這不怪你。」

  她卻沒有起身,「郡主,恕我多嘴說一句,您這幾日昏迷不醒,最緊張最擔心的人是蕖丹殿下,他日日夜夜衣不解帶地在您的睡榻旁照顧您,前一夜身子實在熬不住了,側閼氏才命比莫魯將殿下帶回去休息。側閼氏說得對,您就算不顧念著王妃這個身份,也應該顧念殿下對您的這一番情意。」

  我默然,半晌才道:「你起來說話。」

  阿喜娜磨磨蹭蹭地站了起來,樣子實在有些不甘心。

  我忍不住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你說,我的夫君真的會成為草原之王嗎?我嫁給了蕖丹,他就真的會安全,會快樂了嗎?」阿喜娜不解地看著我,她小心翼翼地問:「難道,郡主不想嫁給蕖丹殿下?」

  我想或是不想,重要嗎?

  對於整個王庭來說,對於野心比天空還要大的那些人來說,我的想法又算得了什麼?

  憑側閼氏的聰明狡黠,她可能已經猜到我離開的這幾日是去做了些什麼,但是,她又怎麼會想得到,我去或是不去,對於冒頓來說,其實根本沒有任何不同呢?

  我哪裡救得了他?真正拯救他的人是他自己!

  只能是他!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