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純 > 娘子費猜疑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司徒聞鈴心中不忍,柔聲安慰道:「現在天色已晚,你一個女孩子站在這裡不安全,要不,你明天再來,我再幫你找找。」胸口隱隱有些鈍鈍的痛楚,以為已經藏得很深,而其實,只要稍一碰觸,便崩潰於人前。

  謝慕駿呀謝慕駿,你到底還要讓多少女子為你傷心失意?

  「不行啊……」女孩忍不住,終於「哇」一聲哭出來,「今晚……我家姑娘……怕是過不了今晚了。」

  司徒聞鈴一驚,反握住女孩冰涼的雙手,「怎麼回事?」

  「大夫說,我家姑娘身子骨太弱,不適宜懷孕生子,可姑娘偏偏不聽,硬是偷偷懷了孩子,前幾日突然出血不止,請來的所有大夫都說,若再不將孩子拿掉,大人很可能就會血崩斃命。小姐聽了,不只是不讓大夫下藥,還大發脾氣,說庸醫要害孩子的性命,這幾天,更是不許任何人踏進房門半步,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來請四少爺去勸勸她。」

  孩子?

  那是……他的孩子嗎?

  是嗎?

  心口驀地一涼,她的眼神有片刻的呆滯。

  原來,他真的有心上人呢。

  軟香閣裡的紅衣女郎,是她吧?是她嗎?

  其實,她早已知道的,對不對?

  可偏偏,這會兒,心裡頭泛湧的那股澀澀的酸意,止也止不住。

  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差一點她便以為,他對她,也有著不一樣的眷念,她和他之間,或許,也有未來可言。

  這多可笑。

  她不是早知道?他對她的那些甜言蜜語,那些親昵的動作舉止,其實,不過只是他無聊時候的調劑嗎?

  為何她仍然對他懷抱希望?

  甚至,在她脫口對他說出她的身份的時候,那一刻,難道她不是在責問他的同時,也期盼著……等待著……某種奇跡?

  奇跡永不會發生。

  就像,爹爹已永不會回來一樣。

  然而,為何她的心仍然沒有死?

  還在那裡……蠢蠢欲動?

  這情緒太陌生,害她怔忡出了神,以至於有人大聲地喊她,她也沒聽見——

  「茴香!」

  「姐姐?」

  「呃!」驀地回神,才意識到那幾聲「茴香」喊的是她。

  抬眸,便撞進一雙深幽如墨的黑瞳,帶著如常慵懶與譏誚的神情,就那麼靜靜凝視著她,唇邊似乎帶著一抹笑,又似乎並沒有。

  她的心激烈地蕩了一下,有些苦。

  她知道!

  「四少爺。」她低低地涼薄地喊了一聲。

  他剛剛叫她什麼?茴香?

  呵——

  原來,他竟以為她是茴香。

  原來,在他眼裡,無論如何,她都始終只是,也只能是一個丫鬟。

  這樣……其實也好。

  「你們……怎麼會在一起?」謝慕駿倒沒有多想。

  他只震驚於自己太過激烈的情緒裡。

  那樣陌生!那樣強悍!

  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來,他躲藏,他逃避,原以為自己那顆脆硬擺蕩的心已然足夠堅強,沒想到在乍見她的瞬間,所有的掙扎與彷徨都被一一擊碎了,那樣脆弱不堪,那樣卑微可笑。

  他望著她總是喜歡陷入恍惚的表情,看著她恒定如常的微笑,儘管那笑容看起來有些慘白,他還是無法自控地笑了,開心了,心頭那一面沉寂多日的鼓,敲響了,振盪了,奏出一個個愉悅的音符。

  然而,開心來得太快太早,下一秒,那小姑娘哭哭啼啼地說出來意,他整個人如被冰水,霎時涼到腳底。

  「京城所有的大夫都請過了?」他吼。

  「都請了,包括懷安堂的秦大夫都去了,所有大夫的說辭都是一致的。」小姑娘如見親人,眼淚如斷線珠子,顆顆跌落塵土裡。

  「該死的!」謝慕駿額冒青筋,緊張得手心裡全是冷汗,「你還愣著幹嗎?還不快走!」走兩步,忽然又想起什麼來,「我去牽馬,你等一下。」

  還是騎馬快一點吧。

  他匆匆往回走,越過站在一邊的司徒聞鈴,陡然眸子一亮,一把拽過她,「你跟我一塊去。」

  「我?」

  「對。」他頭也不回地吩咐小姑娘,「你不用等了,自己快點跑回去,我這就給你們家姑娘帶個大夫來了。」

  「大夫?」

  「她?」

  異口同聲地,兩個女孩滿臉詫異。

  尤其是司徒聞鈴。

  有沒有搞錯?她、她怎麼能當大夫?怎麼能去給人醫病?

  他不是瘋了吧?

  不是病急亂投醫了吧?

  司徒聞鈴覷望著他英俊的側臉,看著那張與從前截然不同的慌亂表情,感覺心裡有根針,在細細地戳刺著。

  她別開臉,望著不遠處酒樓輝煌的燈火,還有扶醉的歸人,點點頭,感覺有些荒謬地笑了,「好!我跟你去!」

  扁舟奈有素約,

  怕笛裡江城蕭索。

  待扶醉滿把東風影,

  沉沉夜酌。

  ——鄭文焯《憶梅西崦》

  原來,需要求醫的人不是那日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紅衣女子,而是另外一個人。

  當他們趕到軟香閣時,那小姑娘還沒有回來。

  經過一番周折,他們才在軟香閣後院一間低矮的平房裡找到她。

  「綠柳!」

  房門從裡面牢牢地拴住了,老鴇看著謝慕駿陰沉得有些可怕的臉,戰戰兢兢地道:「四少爺,你也知道,我們這些場子裡混的人,最忌諱的就是崩血,我還要開著門做生意,就算心裡頭有多疼她,也不能留她在閣子裡。就算是眼前這塊棲身之地,我也是擔了好大的人情面子,才給她爭取來的。」

  老鴇說到激動處,臉上肥肉片片亂顫。

  謝慕駿哼一聲:「不管是你的善心,還是紅荔的面子,謝某代她一併謝過,人,我馬上帶走,從此以後,她與你們軟香閣再無瓜葛。」

  「帶……帶走?」老鴇臉上神情瞬息萬變。

  那死丫頭嘴巴緊,就是不肯透露肚子裡的野種是誰的?又不肯墮胎。一個水靈靈的丫頭,就那麼折磨得人模鬼樣的,她看了,心裡頭憋氣,原以為會一屍兩命,賠本的生意是做定了,沒料到,半路上突然殺出這麼一個財神爺,別看那丫頭平日不吭聲,比紅荔的手段可高竿著呢。倒不枉她平日一番費心費力地調教。

  一時之間,那兩道圓圓的眼睛笑眯成了天海一線。

  「這個……四少爺是明白人,在風月場裡打滾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話音未落,一疊銀票落入手中,老鴇更是笑得一迭聲合不攏嘴,「好說好說,綠柳,柳兒,乖女兒,開門,開開門啊,你還跟媽媽賭什麼氣呢?瞧,你家倌人多疼你,從今以後,你就好好跟他過日子去吧。」

  聽到這裡,一直站在謝慕駿身後的司徒聞鈴驀地垂低了眼,感覺眼前有些花,大概是被這軟香閣裡太過嫵媚的燈燭耀花了、刺痛了。

  用力眨了眨眼,不知何故心口悶得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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