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純 > 離人心上秋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而這個世界上,最明白他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他低頭,耳邊仿佛仍能聽到紅葉幽幽地歎息著問:「離哥哥,你不累嗎?」

  湘湘沉默了一會兒,這個時候,該崩潰,能崩潰的,絕不是她。她穩定了情緒,這才將右手輕輕放在他的肩上,道:「七哥,你也別太難過了,紅葉不是一直期望她的愛情即使不轟轟烈烈,也要與眾不同成一則傳奇嗎?如今,你扶柩千里,向她求親,她若有知,也當含笑九泉了。」

  含笑九泉……

  不知怎地,從紅葉走後就一直沒有哭過的宋離,此刻卻淚如雨下。

  紅葉呵,她一直都是那麼愛笑的一個人,如今,到了冰冷冷的地下,她一個人了,可還會笑得出來?

  「我爹快來了,你自己保重。七哥。」放在他肩上的手,微微加些重量,再提起時,已釋去他心中不必要的內疚。

  二人坦然相視。所有的往事雲淡風清,從此以後,是真正的兄妹了。

  「花六兒的死,到底是怎麼回事?」

  匆匆一行人從筆直的山路上下來。一見宋離,都愕然怔住了。

  萬尚義一莊之主,竟是何等聰明的人物?眼見得宋離扶柩上路,到了山門口,卻又長跪不起,這不是來成親的模樣。

  於是,他先不問這棺木的來歷,只問與此時最不切相關的問題。

  宋離抬頭,看著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師父——」

  「你果真打死了花六兒?」萬尚義蹙眉,心裡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他一步一步走下臺階,一步比一步沉重,一步比一步更具威儀。

  「不。死的不是六姑娘。」宋離搖頭,一向穩重自持的俊朗容顏攤著化不開的愁緒。「是——紅葉……」

  「秋紅葉?」眾人聽了,倒抽一口涼氣。

  「原來如此。」萬尚義暗中抹了一把冷汗。難怪他要扶柩而行呢,原來竟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這孩子,什麼時候也學聰明了?

  他露出見到宋離之後的第一抹微笑,上前欲扶起他,「傻孩子,你又沒做錯什麼,跪什麼跪?」

  伸出的手,還未觸到宋離,沒想到,他又吐出驚人之語:「是——我的妻子。」

  是紅葉!是他的妻子?

  眾人一時愣住了,努力拼湊著這斷續的兩句話語。

  萬尚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扶也不是,縮也不是。

  宋離用膝蓋朝南進兩步,抬頭,望著師父,那眸子淡定清澈得可以映出萬尚義震驚激動的容顏。

  「宋離自問有愧於心,請師父責罰。」他就跪在師父的掌下。

  眾人猛地從怔愣中驚醒,四周一片噓聲,有幸災樂禍者、有義憤填膺者、有挑撥離間者、有搖首歎息者。

  「你……你……」萬尚義瞪直了眼睛,舉起的手遲遲不肯落下。

  「婚禮是不是又要取消了?」人群中有人惋惜地問。

  「那是當然,都說紅顏薄命了嘛。」又有人搖頭歎息。

  萬尚義傲然挺直了腰板,身量便驟然顯得高了許多,「你說,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三個月前,你不還是口口聲聲說要娶湘湘的嗎?」

  他的女兒哪一點不好?他是老了,越來越不瞭解這些年輕人的想法了。

  「是,我是想過要娶湘湘為妻,照顧她一輩子,因為,這是每一個有良心、有責任、有正義感的男子都會做,也應該做的事。而我,也一直努力地想成為這樣的人。但是,我對另一個人也同樣有責任,我答應過她,要對她負責,要向她求親。並且——我還深愛著她。」宋離越說越慢,一個字一個字,似釘子般敲進眾人的耳朵裡。

  「愛?」萬尚義更不明白了,他不明白這個字怎麼能輕易從一個男人嘴裡說出來。而且,是對著一具棺材。

  荒謬!

  他握緊了拳,手背上青筋突起,「我不管你什麼責任、什麼義務,我也不管你愛的是誰,總之,今天這親,你是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他的手,重重地落在宋離的左肩,捏住他的筋骨。

  只需輕輕一用力,宋離這條膀子便廢了。難道,他連自己的命也不顧了?

  萬尚義的眼中滿是恨怒之意。

  「師父……師父不好了。」有人跌跌撞撞地從山上奔下來。

  「啐。什麼師父不好了,你才不好呢。」說話那人劈手奪過嚷嚷之人手中的字條,看一眼,面色微變,無聲地遞給師父。

  萬尚義強抑怒氣,瞟了那字條了眼,頓時,紫漲了臉,怒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一個一個,你們,一個一個全都反了!」

  他雙手一合,將字條揉成齏粉。

  眾弟子看了,心中害怕,便有人小聲問先前下來的弟子,「怎麼回事?」

  那人喘息未定,大聲說:「大小姐跑啦!」

  賓客們譁然。

  萬尚義撫著隱隱作痛的額角,氣急敗壞,「都走,你們都走,萬劍山莊沒有這樣的弟子,我萬尚義也沒有這樣的徒弟。」

  說著,他也不顧那一眾賀客,拂袖而去。

  宋離對著他的背影拜了幾拜,跪正昂首,望著湛藍的天空發呆。大夥正覺大惑不解時,只見豆大的汗珠從他額角鬢邊滑落,他卻連眼也不曾眨一下,直到細細兩道血線從嘴角緩緩溢出,他才晃了兩晃,強自撐起。

  「自閉心脈?」

  「不會吧?」

  「怎麼不會?師父不是將他逐出門牆了嗎?當然是要將一身武功悉數歸還了。」

  「呀,那就可惜了。」

  眾人議論紛紛之際,卻見宋離滿不在乎地用袖子揩去嘴角血跡,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將綁在棺木上的繩子又重新綁了一遍,他做得認真仔細,仿佛是要遠行的樣子。

  良久,才將繩索負於右肩,拖著棺木,慢慢遠去。

  眾人唏噓一陣,也各自悻悻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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