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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都說家母因為死於非命,在寺廟旁,得高僧每日誦經超度,亡靈便可至極樂淨土。」董慕妍回答,「如今已滿一年,超度之期圓滿,便能遷回董家祖陵了。」

  「原來如此。」澹台浚點頭,「那便好了。」

  「不過,我也無所謂,」董慕妍歎道:「母親未必想回來,待父親百年之後,也未必要合葬的。」

  澹台浚再度怔住,沒料到她突發此等驚人之語。

  「怎麼會?」他遲疑道:「夫妻本為一體,理該合葬。」

  「我家裡還有個姨娘,」董慕妍澀笑,「那姨娘是什麼人,公子也瞭解,日後我爹娘夫妻合葬,姨娘該葬在哪裡呢?若三人葬在一處,姨娘大概也不依。」

  「慶姨娘不至於如此吧?」澹台浚寬慰道:「就算她真不講道理,董家該有老太君作主。」

  「公子不知,姨娘原是我母親遠房表妹,那年我母親有孕,姨娘來我家探望,不知怎麼便與父親眉來眼去勾搭了起來,」董慕妍咬牙道:「母親生下我不久,父親便納了姨娘,每每提起此事,母親便怨忿難平,但表面上只能做出寬厚樣,三人合葬,姨娘肯,我母親也不肯的。」

  澹台浚沉默了,向來能言的他這一刻卻不知該如何言語。

  他沒料到,她竟會對他說這等掏心窩子的話,或許因為恰逢生母忌辰,憂思彌布的緣故?

  不過,他倒不討厭她傾訴這些,這世間,難得聽到有人說這樣的真心話,也甚少有人對他這樣說話。

  澹台浚覺得,終歸兩人算是朋友了,一起經歷了些事情,好像從來沒有女子與他這般親近。

  「那麼董大小姐打算如何?」澹台浚問。

  「我想另置一處墓地,安置母親靈柩。」董慕妍道:「未必要入董家祖陵的,若母親娘家允許,遷回母家也可。」

  「這怎麼成?」澹台浚詫異,「嫁夫隨夫,令堂已是董家的人,理應葬夫家祖陵。」

  「方才在淑妃娘娘那裡,聽聞公子的母親也不曾葬入澹台家祖陵?」董慕妍冷不防地問,澹台浚霎時身形一僵,瞠視著她。

  「即使令堂能如此,家母為何不可?」董慕妍接連問道。

  「我母親……」澹台浚喉間微顫,「我母親與令堂……境況不同。」

  「也對,公子的父母恩愛,不像我家,妻妾同堂。」董慕妍長籲一口氣道:「可就算如公子家中,夫妻也不曾合葬,我就更不能強求母親的靈柩須入董家祖陵了。」

  「我父母也未必恩愛啊……」話剛岀口,澹台浚便覺失言,埋藏在心底的秘密頃刻曝光,深怕它們會化為灰,化為煙,化為預料不到的麻煩,但這話既已出口,他也不打算再強加隱瞞。

  「公子何出此言呢?」董慕妍露出詫異的神色,「澹台大人一生只娶了夫人一人,生前疼愛夫人也是出了名的,若這都不算恩愛,其餘未妻大抵都是冤家了。」

  「我父親確實愛我母親,」澹台浚道:「可我母親終究有些憂思,我也不知是何緣故……大概她心高,眼見姨母入宮做了嬪妃,覺得自己低嫁了。」

  母親從來傲氣,當年美貌與才情又遠在姨母之上,到頭來卻要處處給姨母行跪拜之禮,心中難免不平。

  他記得,小時候母親每次入宮之後,回家都會大發脾氣,尋釁與父親拌嘴,從前他不明白,長大後終於懂得母親的心思。

  不知為何自己要與眼前這個女子說這些,或許因為她方才也與他吐了衷腸。

  「既然如此,公子何必執著?」董慕妍為他開解,「不如就讓令尊、令堂分穴而葬,也可兩下安然。」

  「可為人子女,終究希望父母能在地下團聚……」澹台浚搖頭道:「就算我自私吧……若有來世,還是希望他們能和解。」

  呵,她倒喜歡他這一份坦白。

  凡人哪有不自私的呢?縱使深明大理,到底意難平。

  這一刻,他像個普通人那般,不再遙不可及,彷佛與她的距離拉近了好多,不再讓她仰望,如遙望浩瀚星河。

  「公子,想我直言,就算真愛一個人,也未必要生同衾、死同穴的。」董慕妍侃侃道。

  「生同衾、死同穴,難道不是世人都嚮往的嗎?」澹台浚彷佛聽到了天外之語,錯愕得一時沒緩過神來。

  「再愛一個人,心裡還是要保留一間屋子,」董慕妍解釋,「這間屋子,只供你一人居住,在你煩躁的時候,就獨自待在這裡,讓你遠離外來的煩惱,待到心緒平復,再出門見人。這樣于你,於別人,都是最好的。」

  澹台浚久久無法回答,這樣的話他還是第一次聽。

  「澹台夫人大概也有一間這樣的屋子吧,」董慕妍微微一笑,「她也不會強求與誰生同衾、死同穴,這輩子或者下輩子都是如此,因為她喜歡獨居時的喜樂,都說夫妻無間,但我認為有時候相愛的人還是要保有一點距離才稱得上美。」

  澹台浚發現這話有點道理,父親每每苦惱,不就是因為母親高不可及嗎?而越是苦惱,父親就越加急躁,反倒越讓母親生厭。倘若父親也有一間這樣的屋子,只在愜意時與母親相見,或許母親便對他改觀了。

  人與人的相處不能太近,太近就如刺蝟依偎取暖,會紮著對方,即使去妻也如此。

  「你說得對……」澹台浚認同道:「再說遷墳也打擾了母親安眠。」

  她該不會是受了姨母之托,故意來勸他的吧?不,不會的,事關她自己的父母,誰會願意揭自己的瘡疤來提醒別人?

  倘若她真是故意的,他真該感激她,這一番話,讓他醍醐灌頂。

  他這輩子,真心感激過的人,也沒幾個。

  不知自己這一番勸說是否能寬慰他?董慕妍無法確定。

  但她覺得自己已經盡力,該說的都說了,亦沒有什麼遺憾。

  回到家中,喝了一碗熱騰騰的奶茶,董慕妍有些困乏,但桌上一堆賬本要看,她深感當個女強人實在不易,換做窮人倒可以偷懶了。

  蓮心自門外進來,笑盈盈的,也不知在高興什麼。

  「逛到哪去了?」董慕妍道:「像孩子一樣傻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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