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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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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心冷,所以他是冷的,自然而然地,他帶給別人的溫度也是冷的。 阿羽幽幽的目光隨著他變模糊的身影而越發淒迷,任誰也不知道她在思索什麼…… 一間黑壓壓、伸手不見五指的屋子,淡淡的薰香繚繞。 戰禦寇推開房門,走了進去。他很熟悉擺設,一步步走來並未碰到任何障礙。 「娘。」他停下腳步後,低喚。 老人粗啞的嗓音響起:「寇兒,快到『不惑』了吧?」 戰禦寇黝黑的眼眸在黑暗中劃過一絲微芒。實在是很熟悉的一句話。記得他在娶那五任正妻前,母親都曾這樣問他。無論他的回答如何,不久以後,將軍府便會操辦喜事。不過,自從第五任妻子溘逝以來,母親近十年都沒再提過類似的話。 何以—— 「孩兒今年三十有七。」他據實以答。假如按老家的習慣算虛歲的話,確實離「四十不惑」為時不遠。 老人在黑暗中點點頭,輕咳幾聲。 「請娘千萬珍重。」戰禦寇關切至誠地說,「夏日鬱悶,極易內熱,我讓丫頭燉些清淡的補品,您一定要喝點。」 「何必又去浪費東西?」老人的語調裡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這一把老骨頭,能消耗多少?你成天在烈日下曬著,多補些才好。阿羽做了一桌飯菜等你回來,下次若是公務繁忙,就先跟她打個招呼,免得人家白忙一場。」 「娘說得是。」他沒有辯駁,恭敬地順承。 老人沉默半晌,突然一轉話鋒,「你已三十有七,照常裡早該是兒女滿堂。寇兒,你覺得你可對得起列祖列宗?為娘雖非——雖非你的生身母親,但撫養你長大,視如己出,實不願他日九泉之下無顏見你的雙親。」 「娘怎麼突然說這個?」戰禦寇濃眉一攏,覺得事有蹊蹺。 老人不理會他,逕自說道:「以前你娶的媳婦有的不賢,趁著男人在外面東征西討就爬牆;有的則是福短命薄身不長健;還有的壓根兒……總之過去了,我即使不提你心裡也有數。這幾年沒再催,是因你自己提出要娶阿羽。儘管她身份低賤,抬不上官面兒,好歹受恩於你,待在府中多年,算是個曉得分寸的女子。她清楚你的喜惡,為娘也放心。然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她再賢惠恭順也不能抹煞一個無子的事實。」 「娘的意思——」戰禦寇一凜神,呼吸微促。 「你和她成親四年,沒有一子半女。」老人毫不客氣,一字一句冷冰冰道,「為娘年紀大了,等不了多久。你若孝順,就再娶房正妻,好傳香火。否則,為娘要以『七出之條』命你休掉阿羽另覓佳人!」 「子女由來皆天意,豈可強求?」戰禦寇覺得哭笑不得。他能說的只有這些,總不能抖摟出來—— 他和阿羽至今仍未圓房吧! 「你是說理該如此?」老人下意識提音,尖銳地問。 「孩兒不敢。」戰禦寇強壓下心中的揪痛,不得不示弱。 「今日若不是蕭後差人送山參,為娘險些忽視了這件重要的大事。」老人捉摸一會兒,說道:「最近是不是突厥來人朝拜?」 「是,突厥使臣來朝。」戰禦寇頰上肌肉一抽,兩拳不由自主握得格格作響。突厥!疆場上打打殺殺近二十年,所向披靡,到頭來他卻永遠地輸給他們——可笑可悲! 「他們來了,那她呢?」老人的口吻鬼魅飄忽。 戰禦寇沒料到母親會如此直接,有些倉皇,喃喃道:「突厥人剛到大興城內,由沙缽略的胞弟突利設為欽差使臣……沒有所謂的『別人』。」 「哼。」老人顫巍巍地扶著床榻下來,摸索著來到他的跟前,枯瘦如柴的五指狠狠抓住戰禦寇的胳膊,「蘇綰娘誤了你近乎半生的光陰!直到如今,你還執迷不悟?寇兒,你給我聽清楚!無論如何為娘都不會再任你蹉跎下去!待突厥使臣一走——你馬上到太子洗馬府提親!」 「太子洗馬府?」綰娘的大哥蘇夔家?戰禦寇一怔。 「沒錯。」老人的指尖深陷他的肌理,「你要娶的乃當朝第一才女,舞陽公主和蘇夔的女兒——蘇盼兮!她的才情容貌,方配得上你體內高貴的血統!」 戰禦寇一振臂,不著痕跡地掙開老人,心亂如麻道:「蘇盼兮的年齡可以當我的女兒了!娘,阿羽自從過門以來與孩兒鶼鰈情深,孩兒未有再娶之念。」 「胡說!你是什麼身份?怎能和一個伶人出身的女子過一輩子?我看是你對蘇綰娘余情未了,始終顧念她留給你的最後依託,不肯放手!」 戰禦寇慘笑道:「我不過是一介武夫,何言高貴?娘交待要我記著蕭後的恩情,暗中輔佐越王,甚至連——我的身世都諱莫如深,可見實情難以啟齒。如此說——我戰禦寇又有何資格去輕視阿羽?」 啪—— 一個耳光落到戰禦寇的頰上,火辣辣的五指印立即泛起。 「不……不准你貶低自己的血統!」老人的身軀顫抖著,手臂僵硬地指著他,「為娘不講自有為娘之理!你爹爹合該是名垂千古的人!這被掩埋的一切——將來都要靠你揭開!當你功成名就之日,便是他們重見天日之時!」 「讓我娶有皇族血統的女子就是顧及身世?」他不無嘲弄地一勾唇角,覺得自己真像是一個任人擺佈的傀儡,「娘是不是忘了蘇家也是『五貴』之一?娶他家的人,要我如何向越王交待?」 老人聽出他的臆測,語含玄機道:「以後——你會發現,五貴其實在你的掌握中。」殘忍地抿唇,「算來,盼兮郡主是蘇綰娘的侄女,與其你在阿羽的身上找她的影子,還不如娶蘇盼兮更直接!」 「呵——」戰禦寇像一頭負傷的野獸,發出最後一絲垂死掙扎的哀鳴。最後,他搖搖頭,竟淺笑起來—— 娘親曾是讓他身處千軍萬馬中毫無懼色的動力,也曾是他無論何時都告誡自己必須生存下去的勇氣,如今,他的敬仰越來越令他陌生,甚至說——恐怖! 她養育栽培三十多年的孩兒尚不如那已故的亡魂!她心中的秘密是他要用一生擔負的責任,但卻不曾吝於吐露。只是默默地操縱著他,一味利用他去完成一樁宿世積怨,甚至不惜傾盡全部—— 娘親啊,你真的不念一點點舔犢之情?你真的不在乎孩兒和您多年來的情分? 原來,辛酸苦楚並不是來自戰場上那些殺紅眼的敵人。 往往—— 傷你最深的是和你最親的人。 金碧輝煌的大興宮傳出一聲驚叫,穿雲裂石。 宇文劄瞪大眼睛,嘴張得足以吞下一顆鵝蛋!他指著面前嬌豔如花的少女,訥訥道:「你你你——你究竟是男還是女?」 聽老父說那突厥少年其實是個女人,他還不信。今早在含元殿朝賀,他一眼便看到在馬背上耀武揚威的臭小子,但……但這個光彩四射的女娃兒除了一雙慧黠靈動的眸子,哪點有男人的粗獷野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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