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花玲瓏(26)_水色

二十六

　　寧瓏啜了一口果汁，瞄著二姐淡然問：「有沒有……再碰到那個喬家二少奶奶？」

　　「沒啦，那臭女人嗅到我和老公的味兒就得趕緊開溜，不然我老公朝她利眸一瞪，立時嚇得她屁滾尿流，哈哈……」甯玲很得意地笑夠了，又說：「我們還碰過她大伯爺喬碩兩三次呢……」

　　「喬碩？」寧瓏「謔」地抬頭。

　　「對啊，前天我和老公在尖沙咀的料理店就碰到他和客人在吃飯哪，他拉著柏林聊了幾句，說過幾天會到我們家和哥哥簽合作合同。噢，爸爸這回可樂了，能和『喬氏』合作十年耶……」

　　寧玲喋喋不休地說著，卻不知她略略提及的一聲「喬碩」，已聽呆了坐在對面的寧瓏——她瞄著二姐，不動聲色地把話題轉回來：「喬碩信得過嗎？」

　　「柏林說他是個謹慎的人，做生意很守承諾，不過這陣子，他……」

　　「什麼事？」寧瓏立即追問。

　　「也不知是真是假耶，外頭有人傳他被女人拋棄喔！因為事前掩藏得好，那女人是圓是扁竟然沒人知道……這男人莫不是上輩子和女人結仇哪，老婆死後幾年恢復不過來，好不容易談個上心的，又慘遭拋棄……弄得自己又幹又瘦，臉黑黑的像老了十年！」

　　又幹又瘦？寧瓏一呆。

　　寧玲兀自感歎：「那個擅自離開的女人大抵是一頭豬吧，這麼好的男人也不要……」她越說越小女孩口吻，大抵也有些替喬碩不值，更不知道她就是這只豬的姐姐，便罵道：「這女人也真是豈有此理，嚴重影響我們這些聰明女人的形象，說她是一頭豬，也是豬之中最笨的豬……」

　　寧瓏心裡鬱悶，懶得理她，又小心說：「他、他托我把吊墜交給你的時候，精神很好的。」

　　「那就不知道囉，上次見他的是你又不是我，總之柏林說他現在眼圈青黑，精神萎靡，和他說話時感覺他的眼神總是飄忽著，像個失魂的人，卻又死硬撐著沒事人的樣子，讓人看著越發淒涼……」

　　寧瓏聽著，心中猛然扯痛．淚水無法抑止地滑出眼眶……她俯身，裝做綁結帆布鞋的鞋帶……一眨眼睛，地毯上，赫然灑上數朵濕黑的如櫻花般的水跡……

　　三點正，趙柏林果然準時來餐廳接老婆——他已自老婆口中知道小姨的事情，卻在可愛老婆的威脅利誘之下，承諾要保守秘密。甯玲要丈夫先載妹妹回家，甯瓏當然不肯洩露住處，堅持要自己坐出租車回家。甯玲拗不過妹妹，只好由她了。

　　出租車駛進觀塘，馬路兩旁都是巍然屹立的高樓大廈，借著前方一幢樓層的外玻璃幕牆的倒影，清楚地看見幾個大型的金漆行書——「喬氏食品集團有限公司」。已經恍惚良久的心，再度一痛！也不管自己身在何處，淚水如同決堤般洶湧而出。

　　寧瓏回到新住處，便呆然坐在窗前——寧玲說過的話一直在她耳邊轟然不止，令她無法思考，無法抵抗地忍受著突然得悉喬碩現況而萌生的心痛，甚至痛得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腹中的孩子……

　　直至華燈初上，她才從雪櫃拿出一瓶鮮乳酪慢慢喝著。思緒，突然奇異地清晰起來，也因為這種清晰，她有了新的決定……

　　剛剛過了八點三十分，喬碩又是開著那輛寶藍色的車子來到小公寓的樓下，然後下車，倚著燈柱，慢慢掏出不常抽的香煙，點燃，那樣的姿態，仿佛他就知道她能夠看得見他的等待，所以會一直地等。那股癡迷，就像他總是倚著站立的燈柱一樣，古板堅定，恒久不變。

　　寧瓏轉身，紅著眼眶邁進電梯。她要立即站在他面前，看看他是否如二姐所說般又幹又瘦，眼圈青黑，精神萎靡，眼神一直在飄……

　　她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快到跟前的時候，喬碩仍然背對著她。寧瓏一咬牙，把身子倚在棕櫚樹的陰影裡。心跳得很厲害，深吸一口氣，正準備上前之際，喬碩突然一個扭頭，仿佛感應到什麼……嚇得寧瓏立即又縮回樹杆後面。

　　半晌，喬碩扭過頭去，掏出煙點燃後，深深吸了一口，眼睛突然朝她藏身的方向望了過來。

　　銀色的路燈下，她清晰望見他的臉——面頰明顯瘦削，眼圈青黑，嘴角緊抿，神情黯然惶惑，寫滿對人情世事的滄桑和無奈……她的心被重重揪緊，幾乎不能呼吸，只為明白這種沉默的悲涼，在他的生命裡，曾不止一次地出現。

　　寧瓏輕咬嘴唇，用沒有猶豫的姿態，顫抖著腳步跨進銀白色的光線裡……

　　喬碩看見她了，雙目倏然睜大，眼中掠過強烈的驚喜和激動……嘴上的香煙滾到地上，驚愕中的喬碩幾乎是以撲過來的姿勢把她拉進懷裡。兩人緊緊相擁著，喬碩用下頷輕輕磨著她的頭髮，鼻孔又鑽進那種如同水蓮般的清香——他的玲瓏，終究是捨不得他的。

　　「不辭而別，把人家的心偷去，一個人帶兩顆心，不累嗎？」

　　寧瓏不語，她的心裡在說，你的心早已被綠美帶走了，是我見不得你獨自痛苦，所以回來找你。

　　見她不答話，喬碩輕擁著她步入大廈電梯。知道她有滿腹的心事，不過不怕，他有大把的時間去安撫她。這一回，他要和她眼睛對著眼睛地把話說個清楚——無論是綠美的還是喬家的！

　　跨進屋子，寧瓏睜大眼睛環顧四周——內中仍然雅致乾淨，一塵不染。茶几上，美麗的半月型陶器仍然插著她買回來的麥稈；擺在木窗邊沿的香蘭葉子依舊油綠可人；餐桌上，甚至還擺著她最喜歡的康乃馨……

　　喬碩拉她坐在沙發上，捧著她的臉柔聲說：「每個周日，我會抽時間上來收拾，然後坐在陽臺處，望著你種的小盆景想你……」話未說完，他拉著她坐在沙發上，捧過她的臉仔細察看，濃眉漸漸擰緊，「臉色有點蒼白，一定又是只吃麵條了，眼下帶著黑暈，——定又是睡不好了——」

　　「沒——我過得很好——」寧瓏眼眶發熱，只得輕輕垂下眼簾，說出見面後的第一句話。

　　「但你瘦了！」

　　「你也是……」她頓了一頓，輕聲問：「如果我不出現，你會等多久？」

　　「一輩子！」

　　「你……」寧瓏咬住嘴唇，望著他說不出話。

　　「好了，我們現在什麼也別說，你乖乖去洗澡，我弄點熱粥給你吃，然後才坐下來把你想知道的事情全部問出來，問個清楚明白，好嗎？」

　　「我不餓——」寧瓏拉住他的衣袖。

　　「那為什麼臉蒼白的好沒精神？」他縮下脖子，仔細觀察她的臉。

　　「我……」她突然想哭。

　　喬碩心一痛，把她拉進懷中柔聲哄著：「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別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我……」委屈頓時鋪天蓋地地掩來，寧瓏再也忍不住了，把臉伏在他懷中，掩飾洶湧而出的淚水。

　　他輕輕揉撚著她的秀髮，「今晚你只管不停發問，我會不停地回答，包括我的過去，我的心事，直至你叫停為止好不好？來，乖乖坐著，我去浴室放水，然後煮粥給你吃。」話畢，他輕輕拉開還是抱著他不願放開的小手，輕輕吻了吻她的唇，起身大步往臥室走去。

　　沐浴過後，寧瓏套上喬碩為她準備的純棉睡衣，從浴室裡慢慢走出來，然後窩坐在沙發上，緊盯著在廚房裡忙碌著的喬碩。短短兩月，當日決意離開他的豪情已經煙消雲散，一如他所說：「我的女人終究是捨不得我的……」

　　寧瓏眼睛一紅——突然就覺得自己很自私，綠美也是自私的，反正屬於他的女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女人！既然愛他，就應該在他身邊不離不棄。然而，綠美選擇死亡，自己選擇離去……

　　喬碩把粥端至餐桌，拉她過來坐好，自己緊緊挨在她的身旁，看她小口小口地啜著熱粥。

　　半晌，她「噓」的一聲，輕輕縮起被燙著的唇，一邊瞄著他一邊悄悄吐氣。

　　「慢些慢些，我知道你喜歡吃魚粥，特意煮了許多。」喬碩輕輕說著，一雙幽黑的眼眸自始至終把她全然包圍，他看見她重新跨進自己的視線時，那份驚喜，原來比他想像中要強烈一百倍！

　　寧瓏只是輕垂著臉，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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