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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車子駛入她中學學校前的大路,再途經一個街心小公園。然後,木芙叫停車。方強把車停在公園門前的馬路邊。

  木芙下車後,率先前行,拐了一個小彎兒,然後轉過三間雜貨店的後牆,再邁人那條寂靜的後巷。

  方強跟在她的後面,四處一察看,不禁一愣。這兒……

  木芙已經走遠了,方強來不及細想,只得緊跟著她。

  地上仍然有著一窪窪的髒水,四周依然是那種尖聲慘叫也沒人知曉的寂靜。她聽著自己或輕或重的腳步聲,身軀不禁有點搖晃起來。

  終於站在那方小石階前了,她呆呆看著,往事被思緒一下一下無情地揭示——仿佛,她又聽見自己痛苦無助的慘叫,然後獨自吞咽,含屈忍辱地獨自承受多年……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接近,也越來越猶豫——她沒有看他,此時此刻,這個男人的心,不知是否木然不動,把過往全然忘記,甚至沒有半點悔疚的感覺?

  方強走近,他看著她蒼白如雪的臉,再順著她的目光盯著面前的小石階,整個人赫然如跌進冰窖。

  「十六歲那年,因為校慶在即,我負責幫助陳老師佈置壁畫。那晚,陳老師的先生撞車了,她匆忙便趕去醫院,我便一個人步行回家。已經十一點多了,為免家人擔心,於是,我選擇走捷徑。當我走到這間酒吧的後門的時候,門打開了,一個醉漢撞倒了我。本來,我是可立即離開的,但是,那醉漢似乎十分痛苦,而且地上滿是坑坑窪窪的髒水。於是,我好心要把他扶到前面的小石階,只是希望他不會渾身濕淋淋地過一個夜晚。然而……」

  說到這裡,木芙突然拼命地吸氣,胸口的痛楚和方強這四個月裡對她的傷害,再加上懷孕的不適排山倒海地襲來,她幾乎要昏厥了。不,不能倒下,僅存的意志力支撐著她,要把事實說出來,告訴這個沒有熱血的男人,她隱藏了七年的痛苦,不是讓他當成她的過失而一次又一次地譏諷她。

  「他強暴我,說我是他的女友,那個女人的名字,我現在還記得十分清楚,叫唐子妮。」她終於緩緩地回過頭,直視方強。

  方強聽著,已是臉如死灰。他終於明白,為什麼木芙在初見他時,會目瞪口呆、會流淚、會莫名其妙地罵他——他懂了,終於懂了。胸口突然泛起一陣陣劇烈的刺痛,那感覺很陌生,卻針針直插心頭。

  「我抹淨血跡,掙扎著回到家。媽剛好感冒,爸爸開夜班,而弟弟是大老粗,所以,沒有任何人間起,更沒有任何人知道。那次之後,我便害怕黑夜。因為每到夜晚,我會做噩夢,夢見有野獸要吞噬我,把我撕成碎片,然後用慘白尖利的牙齒把我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大學裡,有很多人追求我,但我不敢接受,因為我覺得自己渾身充滿了羞恥。陳亮是最真心的一個,他追了我三年,我仍然沒有答應他,你知道為什麼嗎?你知道你要我當你的情婦時,我惟一的感覺又是什麼?因為,經歷那件事後,你是我惟一一次與男人接觸交往而沒有萌生羞恥感的。

  「你諷刺我出身低賤,想飛上枝頭當鳳凰,我忍受;你說我不乾不淨,我也忍受。但你,你竟然說如果我懷孕了,就要拿掉孩子——你為什麼那麼狠心……為什麼……我沒奢望過要成為你的妻子,我更不是貪你的錢,我的孩子甚至不用你負責,而你……」她越說越激動,聲音因為哭叫淒切嘶啞。

  方強聽著她的泣訴,句句如剜心頭,聽到她說懷孕了,立即沖上前扶住她的肩頭,「你懷孕了?」

  「是,不過,幾天前你對我說,沒有任何一個情婦能當你孩子的母親的時候,我已經到深圳拿掉了。」她強忍著淚,儘量用最平靜的音調,只為不讓他看出自己的軟弱而懷疑她仍然懷著孩子。

  「不,不,怎麼會這樣——」方強愣住了,臉部瞬間鐵青。

  「你放心吧,我不會再騷擾你了。」木芙看見他難受,心中湧起一絲驚訝。

  「什麼意思?」方強連忙抓著她的手。

  「你一直擔心我貪戀你的錢財地位,以為我不會主動離開吧,你現在大可以放心了。」木芙從手袋中拿出他送給她父母的房子的鎖鑰和金卡,「這房,我沒進過。這卡,我也沒刷過。還有那十萬元放在客房的抽屜裡,現在全還你!」木芙把鎖鑰與金卡遞給他。

  方強心中一驚,連忙扶著她的肩,「小芙,我不是那種意思——」

  「請拿著——」木芙再一次把東西遞到他的面前。

  「不!我不會收回來,那是我送給你的——小芙,我、我……」

  「隨便你!」木芙鬆手,鎖鑰與金卡赫然墜地,頃刻沾了一身的髒水。她默然轉身離去——「你去哪?」方強急急上前拉著她的手,用力要把她扯向自己。

  「我去哪,不關你的事吧,方副總。」木芙看著他的眼睛。

  「呃——小芙,我、我知道我很傷你的心,對不起,原諒我——」

  「七年前的事,我當那是意外,畢竟你喝醉了酒神志不清,我也從來沒想過再要說出來。而這四個月,你用最真的面目待我,讓我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這一點,真要謝謝你。」木芙掙脫他的手,轉身離去。

  「別走,小芙,原諒我——」他又緊捉住她的手。

  「放手——」

  「不——」

  「方強,你不要迫我說出最絕情的話才離開吧,我和你不同,所以不想說。」

  「我是太過分了,常疏忽你——原諒我,小芙——」他突然摟過她的身子,硬要把她扯進懷中。

  「那不僅是疏忽吧,還有卑視、侮辱、殘忍、踐踏……你放手!」她拼命掙脫著。

  「不,除非你跟我回去!」

  「你……」木芙氣得渾身顫抖。突然,她張嘴朝他的手臂咬去!

  他任她咬著,手臂仍然緊緊摟著她。可惡!木芙惱火,不再顧及他的感受,用力狠狠地咬下去!方強「啊」一聲,痛得松了手。木芙乘機掙離他的懷抱,飛似的向巷外奔去,她一邊跑著,嘴裡一邊大聲哭喊:「方強,你是魔鬼。我恨你!我恨你!」

  方強飛似的追上去——沖出巷口時,正見木芙跳上的士——那一刻,她回過頭望著他——他看見她雙目垂淚,滿臉的絕望和淒切。他的心,刺痛得幾乎停止跳動。

  「shit!」他吼叫著,偏自己的車子又停在巷弄的另一頭,只得拼命招手叫的士。好幾分鐘後,他才跳上一輛破車。可惜,沒駛了幾步,路口又是紅燈了。而木芙坐的的士,早已絕塵而去。

  家裡還有她的東西,她不會走的!方強突然想起,立即沖下的士,奔向自己的車子……

  屋裡還亮著燈。他心一喜,卻立即記起是剛才出去時忘記關燈了。他沖向木芙住的客房,拉開衣櫃一看,裡面掛著他送給她的兩套黑白禮服和一套米色套裙。旁邊則整齊疊著幾件她平素穿的衣裳。偌大的衣櫃就那麼零星的幾件衣服,顯得十分冷清。他立即又沖向床頭櫃,拉開一看,內中整整齊齊躺著一大疊港幣!

  她不是住了好幾個月嗎?為什麼東西會這麼少?他又沖向浴室,只見到一隻玻璃水杯上插著一支牙刷和一支牙膏,旁邊是一瓶洗面奶和一瓶滋潤霜。

  四個月啊,他除了三套衣服,竟然什麼都沒有送過給她。而她,居然毫無條件地陪了他四個月,還冒險拿掉了孩子。方強頹然坐在客房的地上——他說她貪慕虛榮,說她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她仍然不肯說出真相,只是不想他以為自己用藉口要他負責。

  天,這些日子她是怎麼過的啊,每日忍受他的冷酷和猜疑,還有他心情不佳時的粗暴。他有別人豔羨的背景和地位,有最專業高明的技術,有最精細謹慎的生意頭腦,然而,他的胸襟竟然及不上一個二十三歲的小女子……

  驀地,他想起她父母的家。立即躍起身沖向放在書房的公文包,掏出她的手機,搜索木芙母親的來電號碼。找到了!他甚至不看現在是什麼時候,立即致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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