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水色 > 藍色女孩 | 上頁 下頁 |
|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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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于藍都要一次又一次地拒絕爸爸的接送,然後步行回學校。 漫步在水泥道邊,臉微仰著,眼睛裡,便藏了一片天、一方地、一個另外的自己。 學校門前那條道路的行道樹是法國梧桐,這陣子,先是落了一地的黃葉子,然後滿樹都是翠綠的新芽。站定身子往路的盡頭望去,行人像是遊動在綠色的甬道裡,似乎路的盡頭會有什麼奇幻的地方。 葉子陣陣晃動,不是無節奏的「沙沙」響動,而是發出一種夾雜著快意的聲響。她眯起眼睛,覺得自己能聽見葉子在唱歌。陽光穿過重重疊疊的樹隙,灑在臉上——只要輕輕張開雙手,便知道現在的自己,會變成一隻帶著金色斑點的鳥…… 但她沒有,因為在白日裡,似乎做些什麼都會引起旁人的注意。 一個踩著腳踏車的大男孩在她身邊「嗖」地掠過,突然又自前方約離她幾丈的距離慌張刹停,然後閃閃縮縮地蹲下身作檢查車子狀。 于藍眼簾一垂,繼續行走。行至男孩身邊時,眼尾一覷,見他的頭部動作已跟著她的前行大幅度改變。她覺得不安,細緻的臉容更為冷淡,渾身游離出一股清冷的氣息。 有一種人,即使在成年以後也一直融不進成人的社會。他們無法明白究竟是自己的不正常傷害了旁人,還是旁人的正常傷害了自己,只是覺得一面對陌生人就會渾身不自在,仿佛像感染了傷寒一樣不停地顫抖。 他們都覺得自己很瞭解自己,瞭解得明白通徹。事實上,他們根本不明白,但又裝出很明白的樣子。他們可以自如地表露最自私的神色和言辭——可憐、安慰、鄙視、譏諷、踐踏。橫豎大部分的人看法一致,便不會有人覺得不妥,即使覺得,也不會明說。 這種人很想改變現狀,但結果便如扮演小丑一樣。 于藍知道,自己就是這一種人。 于藍從小就長得很漂亮,漂亮得連在孤兒院裡工作的阿姨叔叔都會特別喜歡她。他們都說,這麼個精緻得讓人心痛的孩子是不應長在孤兒院的,等有一天碰到個有緣人,一見了她這張臉就會想領她回去呵著護著,那就真的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她不愛說話,卻喜歡微笑。每天早上,便一身乾淨地端坐在小板凳上,笑眯眯地看著其他小孩嬉耍、哭鬧、爭寵、撒潑、發脾氣。傍晚,叔叔阿姨們又哄又嚇地忙著照顧頑皮蛋吃飯洗澡時,她同樣靜靜地看著。每日用同一種姿勢,由日出看至日落,由七歲看至九歲。 有一天,一對漂亮貴氣的夫妻踏人院門,便看見漂亮得像洋娃娃般的她乖巧地坐在禮堂門邊的小板凳上折紙鶴。不遠處的草地,一大群揚著小髒手說去後山種芒果樹的孩子正喧鬧著,每張小臉又髒又黑,爭先恐後地拿著小水桶往側門奔去,隊伍的頭兒就是孤兒院裡的廚師兼老師小旺叔。 夫妻兩人望了小女孩好半天,嘴角幾乎咧到耳朵上了。 貴氣的夫人立即叫住小旺叔,說把他們早先決定領養的小茜劃掉,換上禮堂門前那個安靜美麗得叫人移不開眼睛的小女孩。 九歲的她便成了于志成和蘇玉群的女兒,名字叫于藍。 于藍用小包包著老師們送的大疊彩紙,坐上名貴的賓治來到於家。她靜靜立在院子裡,眼睛盯著通往大廳的正門,不敢繼續前行。蘇玉群看見她就憐惜得緊,連忙一手拉著她去看新房間,一邊扭頭叫人準備茶點。 于藍沒說話,垂著眼簾緩緩跟在養母身後,乖順得叫人心痛。 小房間掛著紫色碎花窗簾,小床鋪著淺紫色碎花罩。床上有許多灰間白色的Teddy bear。梳粧檯的左邊高起一個小平臺,擺放著插了康乃馨的水晶花瓶。鏡子下面有兩個手拳大小的粉紅色水晶蘋果,還有一個用椰殼子雕成的笑面人,窗臺上有兩盤結著小花苞的仙人球。 所有的一切都很漂亮。但,于藍卻很不喜歡那個椰殼笑臉人。她站在床邊,盯了它一會,垂下眼簾。半晌,好像又不受控制般抬頭望瞭望它,又垂下小臉。然後,她覺得有些煩躁,抿了抿嘴,決定自己不准再抬頭。 「藍藍,這張小床漂亮嗎?我特意找人訂造的。這些Teddy baer全部都是我在日本和美國遊玩時買的。」蘇玉群殷勤地指著床上一大堆皮皮熊,「還有哦,你爸爸已經替你申請了最好的女校啦,過幾天就上學了。總之,只要藍藍乖乖的,媽媽就會買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給你穿,帶你吃好多好吃的東西,好不好?」 于藍抬起小臉望著蘇玉群,輕輕點頭。 「笑得真可愛。對了,這房間以後就是你的了,還有什麼不滿意嗎?」蘇玉群對她甜笑道。 「沒有,謝謝……」于藍吐出今天的第一句說話,眼睛又睨了一眼那只椰殼笑面人,沒再說話。 半年後,于氏夫婦發現,他們的女兒非常柔順聽話,學習成績也很好,卻但極少開口說話,更不會有小同學打電話找她聊天或玩耍什麼的。如果他們沒有計算錯誤,這半年內,于藍只叫過蘇玉群三聲媽媽,對於志成則更吝嗇了,只有在他生日那天,才輕輕叫了他一聲爸爸。 他們主動找過老師聊女兒的問題,老師總是說一些于藍成績優異,但性格孤獨內向,如果能夠改進一下就更完美的話。 于藍為什麼會這樣?他們漂亮的女兒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了? 特意聘請回來的心理醫生站在於家大廳,上下翻揭著手中厚厚的檢查報告,再抬頭看著他觀察了好一段日子的于藍。她端坐在玻璃花房門口的石凳上,烏黑的直發垂於面頰,只留一對純淨的眼睛,注視著手中不停折疊的動作。那份認真,仿佛以為手中的紙鶴,終有一天會突然擁有生命,騰飛而起。 「她還是不喜歡說話?」 「對啊對啊——」蘇玉群連忙回答。 「不喜歡你們或者其他人的近距離的接觸?」醫生繼續篤定地問道。 「是,藍藍很不喜歡別人太接近她——」蘇玉群擔憂地看了看于藍,然後扭頭問醫生,「她究竟什麼問題呢,為什麼這麼內向,這麼討厭接觸旁人?」 「她的身體非常健康,有問題的是她的心理,經我們的詳細觀察和診斷,她患有自閉症。」 在醫生的指導下,于藍開始長期服用抗抑鬱的精神類藥物。 安靜,少言,聽話,乖順……久而久之,無論父母,老師或者同學,都覺得這樣的姿態的女孩就是于藍,如果有什麼改變了,就不會是她了。 年歲漸長,于藍的意識更為敏銳,逐步顯露出一種對人性對生命極度不信任的惶恐。然而,沒有人明白。 她甚至明顯覺得,即使有人想知道她的心究竟在想些什麼,即使他們略微地努力過,那也只是一種敷衍。 游離在正常與異常之間,她痛苦,曾嘗試咬牙拼命立于人群,故意用聚不成焦的目光阻止莫名的心驚肉跳。然而,一但身處人群,總看見旁人的嘴角微含笑意,笑得都很奇怪。仿佛一邊覷著她一邊和旁邊的人交頭接耳——他們究竟在議論些什麼?于藍恐懼莫名,身軀不由自主地顫抖,說話言不達意、雜亂無章,手腳逐漸酸軟和冰冷,體溫快速下降…… 她一連串的反應,對方會立即感應,再審度戒備,然後藉故離去……望著決絕而去的背影,自卑感即時鋪天蓋地的掩埋而至——在一連串條件反射的心理效應中,演變成惡性循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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