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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在下不知道公主是什麼意思,在下只不過醫治了那些人的心,使他們不至於腐爛發臭罷了。”

  “把人那樣殘酷地殺掉,居然說是為了醫治他們的心?你……你這魔頭。”她還在罵,可惜一點氣魄也沒有,痛得像只蝦子似的蜷成一團,牙關瑟瑟打顫,連咬牙切齒的力氣也使不出來。

  辛無歡開始動手剝去她身上的衣衫。

  “你、你……”氣得說不出話,又沒有掙扎的力氣,羞愧得真想立刻死去。“隨墨……”

  “辛大夫。”看出公主的極限,隨墨只好開口:“公主乃千金之體,您這是……”

  他隨手從她貼身的袍子上扯下一塊布條往眼上“蒙”。“這樣就可以了吧?”說話的聲音裡隱約含著受苦的痕跡──!蒙住眼,黑暗隨之而來,這黑暗……他真是恨透了這種黑暗。

  “取暖爐來,越多越好。”只一刹那,他的聲音又恢復了冷靜自製,將延壽的身子翻過去,堅定的手在她背上遊移。

  沒聽到隨墨離去的腳步聲,辛無歡冷哼。“堂堂東海之國,就算現在已經破落,也不至於找不到暖爐吧?”

  隨墨只能歎口氣,屈身行禮。“是,這就去取來。”然而說是這麼說,腳步卻只停在寢室門口不敢遠離。她沒見過延壽這樣暴怒,這對身體會不會有損傷?

  “隨墨!”隨墨竟敢就這樣扔下她!想到自己貼身的衣裳竟然如此親密地服貼在一個男人的臉上,延壽又羞又愧,滿腹辛酸委屈卻無處可發洩,連最護衛她的隨墨也被趕走。她憤怒得張牙舞爪厲聲嘶吼:“快放開我!是否真要逼死本宮你才甘心?!”

  “逼死你?公主言重了,在下可是真心誠意為公主治病。”

  “這是哪門子的治病法?!難道中土蠻人全都是這樣沒有男女份際?!”

  “蠻人?”辛無歡淡笑,聲音裡竟然有著幾許歡意。“說的也是。堂堂東海之國即便被篡了位、翻了鍋,也還是講禮儀的,不然怎麼會有人蠢到想去與篡位者講道理?”

  “你──”她氣得頭暈,胸口劇烈起伏,十多年來不動如山的辛苦修養全崩塌在這傢伙的手裡。“你這混賬──”

  “我這混賬正在為你治病,公主這樣罵個不停不累嗎?又想我點住你的穴道讓你有口難言?”辛無歡冷哼,聲音裡沒有半點憐香惜玉,手勢卻極為輕柔。他瞭解她的苦,每一次按捏都讓她身體裡的痛苦毒蟲稍歇,那噬入心肺的苦痛一點一滴從他手上逸去。

  望著辛無歡蒙眼的模樣,隨墨突然瞭解,這人與他的外表不同;他當然不是那種懷著懸壺濟世、慈悲心懷的醫者,但如果他願意的話,也可以很溫柔。

  至少他對公主就是。隨墨的唇畔終於鬆懈,泛起一抹安心又疲倦的笑。好不容易……終於找到可以令她放心交托公主的人選;不知怎地,眼角竟微微泛起水光;她終於轉身,卻忍不住得按按自己的眼角,手指所按之處泛著濕潤。

  那是不容易的。照顧了公主這麼多年,她不曾把公主當成負累,但看著延壽幾度在生死關頭徘徊,她卻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那種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從某種角度來看,她甚至比宗主跟疾風殿下還更像延壽的親人。

  被留下的延壽公主咬著錦褥,被羞辱的痛苦讓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她無力反抗,所以也就只能死命地咬著牙,將全身繃得死緊。

  “放鬆點,我不會吃了你。”辛無歡低聲說道。“不如讓我給你說說醫史好了。上古醫者分為四:砭、針、灸、藥。砭醫為首,砭醫只靠雙手、牛角板便能為人治病。針醫略遜,還得動用金針、艾草。灸醫、藥醫已是醫者之末,是為下醫。”黑暗中,他仿佛聽到來自地獄深淵那蒼老的聲音,一字一句慢慢對他這麼說著。

  過去的聲音從他腦海裡清晰地浮上來,字字句句、層層疊疊,仿佛永遠沒有停止的一天。

  當時的他不知道已經在黑暗中撞了多少次牆、瘋狂地用血跡斑斑的手指撕抓著岩壁。

  “眼睛不是醫者最重要的器官,重要的是雙手。望聞問切。望診早已失傳,能如神醫扁鵲歧伯望而知病者世上再無其人。我公孫家的醫術著重的是切診,也是砭醫最重要的精髓……”

  “捨棄你的眼睛,用手仔仔細細把一個人的脈息摸清楚,血是怎麼流的?氣是怎麼動的?只有你的手知道。”

  他在黑暗中摸過無數屍首、半死不活的人以及淒苦哀號著、卻無法動彈的“藥人”。

  “我給這人吃了藥,血氣全都逆行了,你可以救他,只要你能摸出那逆行的血氣從何開始……”

  他的手僵硬地頓了一下,黑暗中的種種回憶像是潮水一般湧了過來。

  然而他卻聽到自己的聲音,溫和又堅定,潔淨無瑕,仿佛他不是那從地獄裡活轉回來的人。

  “真正的砭醫已不可求,針醫還有脈絡可循,反倒是藥醫因著醫書的流傳,歷久不衰。”

  “那你就是所謂的『砭醫』?”不知不覺地,她開口。

  “我不是已經說了嗎?真正的砭醫已不可求,我所學的不過是皮毛而已。若是真正的砭醫,根本不需要藉助藥物,就能起死回生。”

  是的,砭醫可以起死回生,但在那之前,他手上卻已經死了無數個人,多到連他自己都數不清。

  不過,那是過去的事了,如今的他已擁有一雙極為靈巧的雙手,他的手像是自有意識,總能準確無誤地鎖住血脈,藉著那極為細微的觸感找到病人體內的病源所在。

  延壽繃得死緊的身體終於慢慢放鬆。靠著這雙手,他摸到她漸漸平穩的脈息。一個人一旦生氣,全身的血液、氣血都會隨之燃燒沸騰,燒出一群一群的廢物蓄積在身體裡頭作亂。

  他的手握住那雙纖足。

  延壽掙扎起來,雙頰飛上紅霞。“你幹什麼?!”摸背是一回事,摸腳?這……這太不合禮儀。

  “你剛才在生氣。”他說著,好像這就是答案。

  “我……我現在更生氣!別抓著我的腳!”

  替她褪去軟襪,那雙手輕柔又堅定地按摩著她的腳背,那感覺讓她渾身舒軟,卻又忍不住戰慄。

  “惡氣會蓄積在這裡。”他淡淡地說著,慢慢地、一絲一絲地將那憤怒的火焰澆熄。“得清除掉……你這惡氣也積累得太多太久。唉,原就不是好脾氣的人還蓄積了這麼多恚怒在裡頭,真是雪上加霜。你得好好修身養性才行。”

  修身養性?躺在那裡,她幾乎一絲不掛,有個陌生的男人握住她從未被人碰觸過的腳,然後還那樣理所當然地要她修身養性?!

  人惱怒到極點的時候往往不會生氣,只會因那荒謬至極的情景而笑,所以她笑了,眼角甚至還泌出淚珠。

  “乖,多笑一點,日子會好過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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