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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身子的痛,似乎變成了可以忽略的小麻煩。自離開佑善居之後,余兒頭一次感到……快樂。

  真的好快樂啊,有師父作伴、有豹兒們如寵物,還可以安心活著了。

  小小的心頭上唯一的惦記——

  師父說他不會死……但為了救她,究竟賠上了什麼?

  晚飯過後,余兒興高采烈地收拾碗筷,洗洗刷刷的,要不是怕師父瞪人,早就哼起曲兒來了。

  夜色來得快,無頂的廟霎時黑了。看不見外頭的豹兒們,倒是可以聽到它們的打呼聲。

  師父本在打坐,她有樣學樣,以為自己會無聊到打瞌睡,突然聽到師父起身。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聽到的,師父明明行動從來無聲,但她硬是感覺到了,睜開眼來。

  “走了。”

  簡單兩字,她卻明白是要她跟著走,乖乖起身,踏出廟口才忽然想起——

  該不是……又要去收人命了?

  她陡地止步,心口突然劇痛,方才打坐麻掉的身子,忽又傳來撕裂之感。

  她半彎下身,痛得直抖,忍住沒有發聲。

  列忌觴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又重新舉步前行。

  她不想去!不想去看人斷氣……

  這樣的念頭,卻止不住自動跟上師父的雙腳。

  緊緊捂著心口,眼睛發燙卻無淚,稍早那份幸福無比的感覺,此時已無以追尋。

  好痛……好痛……

  為什麼師父會是冥界的神仙呢?

  “余兒。”

  列忌觴腳步未停,聲音沉沉傳來。

  這是師父第一次喚她的名,她腳步踉艙了一下。

  “是、是的。師父?”

  “世間若再無人死,會變成什麼樣?”

  會變成什麼樣?余兒迷惑地在心中重複。

  “人人皆長生不死,世間會更好嗎?”他又問。

  都沒人死,但又天天有新兒出生……那樣的話,這世間會……愈來愈多人?

  愈來愈多的人,卻沒人病死、老死、戰死,或意外而死。家族不必傳承,朝代無以更替,那會是什麼樣?

  忽然覺得可怕,她活到幾百歲時,會變成什麼樣?成天躺著呻吟嗎?

  “生老病死,周而復始。打斷了環節,天理停滯,天下終將潰亂。”

  列忌觴的聲音如從四面八方,撲面而來,令人生畏。

  “那麼……死是必要的了……”她低語。

  列忌觴的腳步飄忽,足下如飛,她努力趕上,就怕丟了師父。

  不知怎地,她覺得他們走的不是路,四周霧茫茫的,不見星也不見月。破廟明明是在林中,腳下踩到的卻不是雜草,也不是土石。

  走了不到半刻,忽然見到一方水潭,有名男子形容枯槁,站在水邊垂淚,手中抱了好大一塊石頭。

  “他該不會……”余兒脫口而出。

  “正是。”

  心口一陣糾結,好似有人把她的心當濕衣絞乾。

  “是他心之所願,你難道不服?”

  是啊,她又是誰,想強迫人活下去?她只能無助搖頭。

  那人忽然狂喊一聲,往潭中躍下,余兒用手緊緊捂住眼,水聲撲通時,她如遭雷殛,疼痛地幾乎要昏去。

  同一瞬間,背後貼上燙熱的手掌,掌心如吸石,她的錐心之痛,竟源源流去。

  那是……師父?

  她急睜開眼,看到水面平靜無波,四周霧已散去,她轉過頭來,師父仍在身後,緩緩將手抽回。

  心口仍隱隱抽痛,但渾身上下舒服多了。

  這是師父的神力吧?她轉身仰望他的臉。他的眼神晦暗,隱隱含著什麼,但她怎麼也捉摸不住。

  “師父……他人呢?”她硬著頭皮問。

  那人就算石沉水中,魂魄也不會……待在那裡吧?

  “他被我送入幽界了。”

  “……喔。”

  她低下頭去,心口雖不再劇痛,卻如被那顆石頭沉沉壓著。

  “你會習慣的。”

  她會嗎?這樣的事能習慣嗎?如同戰場兵卒,殺戮成了家常便飯?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但如果師父能……她一定也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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