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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傍晚我去接你下班。”他的聲音很溫柔,令她慌亂的心緩緩地鎮定下來。

  他又說:“聽話,不要自責,不要亂想,我會幫你,好嗎?”

  祖穎流下淚,她又點了點頭,像個乖巧的孩子,她現在不想堅強了,她好累好累,覺得好沮喪。

  “難得你這麼乖。”他說。

  她笑了,跟著痛哭起來。柴仲森將車子駛向路旁停住,解開她的安全帶,將她攬進懷裡,大大的手掌一下下摩挲著她的背脊。

  “祖穎,不哭……”嗓音如斯溫柔。

  祖穎埋在他的胸膛哭泣,想著——假如薑綠繡身旁也有像柴仲森這樣溫暖的人,她會不會改變決定?會否會覺得這世界仍算可愛?

  也是在這時,祖穎發現,自己是個幸運兒,身邊有個男人,這樣寵她。

  出版社氣氛低迷,一個牛皮紙袋躺在祖穎的桌面,那是薑綠繡請快遞送來的。裡邊有封信,注明薑綠繡想要的葬禮儀式,還有張支票,是請托祖穎代辦後事的費用。望著姜綠繡娟秀的字跡,想到這是最後一次看到她的字,祖穎淚流滿腮。

  祖穎:謝謝你,我看過新書了,知道你很用心,封面很美。我認為是我出道後,最滿意的作品。但諷刺的是,在幾年前,便有內容雷同的著作問世。

  也許太陽下本就無新鮮事,我想得到的橋段,別人也想得到吧,實在掃興。

  祖穎,為了寫作,我忽略太多事了,幾乎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也難怪,男友一個個跑掉。我習慣於寂寞了,但跟我作伴的人就可憐了,怕跟著我會很孤獨。

  祖穎,我以前總以為寫出個什麼曠世钜作,就算成功。

  但怎樣才算滿意?一個人的才華有限,近幾年怕失敗,被完美追著跑,尤要立足在水平上,人就患得患失,一點批評都覺得難堪,像針紮在心上。

  我受不了這戰戰兢兢的感覺。我實在倦了,我也不想敏感,但就是沒辦法不理、不受傷。

  祖穎,我想遠行,想永遠地休息了,你可不要追著我討稿子啊,以後可是沒有了喔。我再也不用苦惱了,再不用寫稿了,以後我沒新故事了,誰還能批評我?

  最後這幾年,我的朋友只剩你了,所以後事拜託你。

  祖穎,其實每次你來,我都很開心,看你活蹦亂跳,很有活力,好象都不會累。不像我,我對什麼都懶了,灰心著。

  說實在的,我很羡慕你。

  你有柴先生關注的目光,而我,有的只是個虛名。

  附上一首詩,我的告別式,只要詩,不要冗長的廢話。還有啊,可別給我來那套瞻仰遺容的爛事,死了還要給大家瞧,我受不了。

  綠繡親筆

  祖穎歎息,收好信。

  薑綠繡說錯了,她也會累的,譬如這時,發生這種事,她倦了。

  薑綠繡的告別式,選在一個晴朗的週末,會場用盛開的百合花佈置。

  親臨現場的,多是出版界名人,還有姜小姐的書迷。祖穎主持告別式,柴仲森找來阿J和他的朋友們在場幫忙。

  空氣彌漫著淡淡的花香,祖穎穿著黑色套裝,襟前別著百合花,她站在臺上,簡短地向與會者致詞,並簡介薑綠繡的著作。

  然後,對著麥克風,她目眶殷紅,哽咽道:“……遵照姜小姐的遺願,我在此,為她念首詩,向她道別。這是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寫的『廣告』。”

  柴仲森將記著詩的卡片,遞給祖穎。祖穎紅著眼,一字字朗誦,她難過的表情,令他揪心,他站在她身旁,講臺後,他緊握著她的手,給她支持。

  祖穎一字字清晰地說:“我是一顆鎮靜劑,我居家有效,我上班管用,我考試,我出庭,我小心修補破裂的陶器——你所要做的只是服用我,在舌下溶解我。你所要做的只是吞下我,用水將我洗盡。”

  忽然群眾低呼,一隻白鴿從窗口飛進來,停在講臺邊。祖穎怔住,淚奪眶而出。白鴿咕咕地啄了啄講臺,停住不走,像等著祖穎念詩。

  台下眾人竊竊私語,感到不可思議。

  是你嗎?綠繡?祖穎拭去眼角的淚,繼續朗誦——“我知道如何對付不幸,如何熬過噩訊,挫不義的鋒芒,補上帚的缺席,幫忙你挑選未亡人的喪服。你還在等什麼——對化學的熱情要有信心。”

  祖穎頓了頓,深吸口氣,又說:“你還只是一位年輕的女子,你真的該設法平靜下來。誰說,一定得勇敢地面對人生?把你的深淵交給我——我將用柔軟的字眼標明它,你將會感激,能夠四肢落地。把你的靈魂賣給我。沒有其它的買主會出現。沒有其它的惡魔存在。”

  在祖穎輕軟略帶沙啞的嗓音裡,台下眾人低著頭,或哽咽,或啜泣。白鵠咕咕地聽祖穎將詩念完,祖穎收好詩卡,凝視著白鴿,伸手摸它,它卻啄了一下她的指尖,像討厭被碰觸,它振翅,飛走了。

  柴仲森摟住祖穎,接替剩下的工作。他對賓客們陳述葬禮進行的方式,謝絕瞻仰遺容的手續,然後神父接過麥克風,帶領大家吟唱詩歌,在莊嚴肅穆的氣氛裡,結束葬禮。

  薑綠繡的葬禮妥善地完成後,祖穎正式向出版社遞出辭呈。

  “你要去哪?有別的出版社挖你嗎?”總監很驚訝。

  “做得好好的,幹麼辭職?”主編詫異。

  “我累了。”祖穎婉拒出版社的慰留。“我想好好休息一陣子。”

  最後祖穎在老闆的堅持下,辦理留職停薪,開始放大假。

  她的假期全讓柴仲森安排,她不用動腦,全心當個跟班。

  柴仲森將兩人的行李打包好,帶祖穎去坐火車。

  “要去哪?”

  “去流浪。”

  他們跳上火車,非假日時間,火車裡空蕩蕩,柴仲森拉著她穿過一節節車廂。

  “流浪?真的嗎?”

  “真的啊。”他回頭,對她笑了笑。

  “流浪到哪?”祖穎納悶。

  “有目的地就不叫流浪了。”他牽著她的手。

  祖穎停步,指著走道旁的座位。“我們的位子在這裡!”

  “不,我不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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