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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陳明慧噗地哈哈大笑。也是,當初接回來的豬經過一年又更大只了,已經有一輛摩托車那麼大了。

  “你還笑得出來啊?”陳阿勇滿腹苦水。“我每天起床要清它的大便耶,煩死我了。我跟你說,美美也不能老是叫你媽咪媽咪,我不是要你糾正她嗎?你還沒嫁人,這樣讓人家誤會了怎麼辦?”

  “誰會誤會?王柏琛嗎?他又不是不知道。”

  “就算你男朋友不在乎,還是不好吧?”

  “阿爸,這種事有什麼好煩的,你真的是越老越囉嗦。我沒什麼朋友,我們也沒有什麼親戚在往來的,還怕誰誤會?”

  “我擔心別人會亂想。”

  “你管別人怎麼想,別人又不跟我們吃飯睡覺過日子。”

  喀啦,門推開,一位笑眯眯的胖大嬸脫下安全帽走進店裡,扯著大嗓門說:“吃麵包嘍!”大嬸扔下一袋麵包。“剛出爐的,非常香非常好吃。阿勇,我有買你最愛吃的奶油麵包。”

  “唉呀,寶珠啊。”陳阿勇念她。“你幹嘛又花錢,賺錢很辛苦啊。”

  寶珠哈哈笑。“我一個人,我沒什麼開銷啦!哈哈哈……今天的單子呢?”王寶珠是日月便當的外送員,每天都笑眯眯的很討喜。

  陳阿勇看著她圓圓的臉,圓圓的眼,圓滾滾的身材,不禁歎道:“怎麼寶珠你越看越像後面那只——”

  “阿爸!”陳明慧瞪他,趕緊把送貨單交給寶珠。“麻煩你嘍。阿爸,我帶美美去散步,鍋子我回來再洗,你先休息吧。”

  陳明慧到後院帶美美出來,美美已經騎在豬豬身上了。看似恐龍的豬豬發出悲傷的哀嚎,想抖落喬美美。

  “你快下來,我們出去。”陳明慧幫美美穿上外套,抱起美美,跟爸爸再見。“我們美美要跟我去約會了喔。”

  陳阿勇又跟女兒嘮叨了。“唉呀,阿慧你不要老抱著她,你的手會酸啊,讓她自己走。”

  寶珠靠過來,搭住陳阿勇的肩膀,很老江湖地說:“我覺得喔,你要勸阿慧少跟那個女人和她女兒來往,那女人的議員爸爸不是貪污被關在牢裡嗎?現在阿慧的男朋友是銀行經理欸,還是什麼集團少東,她是在跟豪門交往耶。豪門都會調查未來的媳婦,你叫明慧注意點,不要讓人有話講,萬一男朋友因為這樣跑了,多划不來!”

  “唉,我也是有點擔心這個,好不容易才交了男朋友,條件又那麼好,可是阿慧才不會聽我的,她很死心眼咧,只要認定是自己人就照顧到底,她就是那種死個性,講都不聽,我看她已經把喬美美當自己生的女兒了。”

  陳明慧牽著美美逛街,牽著小孩又軟又熱的手,聽小孩兒歡喜的嗓音,她覺得很平靜、很愉快。

  美美一路上都有新發現——

  “哇,好大的蛋糕。”、“哇,好奇怪的衣服——”、“哇,你看你看好多小狗耶,汪汪汪汪汪汪——”……

  “哇!好小的吉他!好漂亮。”這是經過樂器行時喊的。

  陳明慧停下腳步,蹲下,跟美美說:“那不是吉他喔。”

  “是紫色的吉他!”美美跳著叫著。

  “那是『烏克麗麗』。”陳明慧解釋:“是一種夏威夷樂器。”

  樂器行裡,一把小小的紫色烏克麗麗琴跟大吉他們擺一起,顯得特別突出,非常耀眼。陳明慧暗下眼色,眼眶一陣潮熱。

  陳明慧——陳明慧——

  好像有人在遙遠的彼端喊她,她不敢回頭望。

  那個人演奏“烏克麗麗”的模樣;那個人歡喜的朝她跑來爽朗的樣子;那個人因為她,最終倒臥在血泊裡……

  “媽咪!”美美用力抓緊她的手,嚇她一跳。美美叫著:“買給我,我要,我一定要它,我要帶它回去玩,我很喜歡它,買給我嘛!”

  在公園老老的大茄苳樹下,叮叮噹當、咿咿鏗鏗的。美美盤坐公園長椅,亂彈“烏克麗麗”,她幻想自己是電視裡很帥的搖滾妹。

  陳明慧聽著不成調的聲音,被回憶折磨。失神地凝視公園的池塘,看見的卻是過去的畫面,好久以前的事卻像昨日般清晰。好幾個中午,蔣漢城興奮地掀開一層又一層的他的便當,炫耀裡邊的菜肴。

  “你看,很棒吧?都給你吃。”他笑著,獻寶似地好像什麼都可以奉獻給她。

  “好吃嗎?好吃吧?”他總是在她吃便當時間個不停,只是苦等她一個開心的笑容。

  現在,攜帶著過往那些美好的午餐時光,她烹飪便當,想像彼端打開便當的人是他。當然,這只是她的妄想。直到半年前,她才答應試著跟苦追她的王柏琛交往,因為王柏琛持續追她近一年,電話、E-mail、情書、情話,早晚噓寒問暖,追她的毅力,一如當年蔣漢城的那股傻勁。

  有一回,王柏琛又被她冷冷拒絕時,竟傷心地紅了眼眶。

  他說了一個傷心的往事,打動了陳明慧。

  他說他大學時,曾經交了一個女朋友,他非常愛她,女友在一次登山時失蹤,從此沒有消息。他瘋狂尋覓,最後終於接受女友山難亡故的事實。他一直麻痹自己的情感,直到遇見陳明慧,他說陳明慧有著跟他初戀女友一樣文靜的氣質,還跟她一樣很會烹飪,所以一吃到她做的便當就想起女友。

  王柏琛提起這事時,哭得很傷心,他說他很自責,恨自己當時沒陪女友一起去登山。他又說他覺得這是女友在天上給他的安排,讓他遇見陳明慧,展開新生活。他說以後只想對陳明慧認真,敞開心房。

  是因為懷念年少時被呵護的時光?還是想念蔣漢城太苦、太寂寞?或是從王柏琛對女友的懷念跟內疚中,看到一樣掙脫不出回憶的自己?

  終於,陳明慧被王柏琛感動,試著交往,這讓爸爸終於也安心了,阿爸一直擔心她走不出跟蔣漢城的過往,會孤單一輩子。

  如今,她試著投入另一個人的懷抱,也努力和另一個人往來,吃飯約會,想忘記蔣漢城,讓人生繼續。

  可是……陳明慧不明白。

  為什麼在另一個人身旁,不但忘不了他,反而更強烈地思念他?

  “媽咪——我彈累了。”美美放下“烏克麗麗”,仰倒在陳明慧懷裡,美美笑看著她,摸著陳明慧的衣服,摸著她的手兒。

  “啊,媽咪,你這裡怎麼了?”美美抓著她左手食指,那兒有一條刀傷的舊疤。

  “喔,媽咪以前不小心切到手。”

  “哇,痛死了吧?我親親。”美美抓住她的手指親吻著,童稚的聲音一邊嚷嚷著:“不痛不痛。”

  陳明慧心中尖銳地痛起,驀地落淚。

  彷佛是昨天的事,她忘不了。那時切傷手指,蔣漢城放聲大哭,牢握她流血的手指,彷佛傷到的是他自己。他怕她痛,她受一點傷都會令他抓狂。可是他卻因為她重重地傷到,他流的血是她的N倍。而她竟然連撫著他傷口,跟他安慰一聲“不痛”都沒有。

  那時候,她傷心寂寞,他永遠都在。可是,當他受創重傷時,她卻不能靠近。他為她重傷,她卻連抱他一下都沒能夠,她的心啊,碎得四分五裂,那種內疚,像刀一樣割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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